第340章 可憐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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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弗蘭克。冷靜。”蘭斯端起了吧檯上的威士忌，喝了一口，留下了一片空白。弗蘭克依舊面紅脖子粗地看著他，滿臉的不敢置信，但情緒終究還是稍微平復了下來。

蘭斯這才接著說到，“讓我們先脫離‘罪惡之城’的故事。”蘭斯知道，幾乎所有人都對南茜這個角色抱有幻想，這也是商業電影的必備要素，如果他故意把南茜黑化了，不僅是弗蘭克不同意，估計電影觀眾也不會買賬。這很困難，這需要技巧，蘭斯也需要弗蘭克的幫忙。所以，蘭斯打算先轉移一下話題，“這樣吧，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在路邊看到一名乞丐正在乞討，你會有什麼感覺？同情？憐憫？還是排斥？”

“排斥！他有手有腳，他應該用自己的雙手去贏得自己的生活。”弗蘭克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直衝衝地就說了回來。雖然今年弗蘭克已經四十七歲了，但在和蘭斯的較量之中，他看起來才是更加年輕的那一個。

蘭斯抿了抿嘴，點點頭說到，“很公平。但如果他是殘疾人呢？比如說失去了雙手和雙腳。”

“噢，上帝，那麼也許我會同情他，希望他能夠領取政府救濟金。”弗蘭克表情已經稍微有些軟化了。

“同時，他的身邊還有一個智力不足的女子，看起來像是他的妻子，她幾乎沒有自理能力，智力只停留在了三歲水平。”蘭斯進一步把故事拓展。

弗蘭克愣了愣，皺起了眉頭，“這……這是一出慘劇，到底發生了什麼？”

“正如你所說，這是慘劇，所以你感覺到了同情，還有憐憫。”蘭斯的話語是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不過弗蘭克還是下意識地點頭表示了贊同，“隨後你又得知，這個男人是因為一場車禍而導致了殘疾的，由於對方的酒駕。”

弗蘭克已經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但那表情已經說明了他的同情，還有內疚——因為此前的憤怒和嫌棄而帶來的愧疚。

蘭斯在這裡停頓了一下，露出了一個笑容，約莫半秒之後才接著說到，“但經過深入調查，發現他身邊的妻子是從療養院裡拐騙出來的，他不僅強姦了對方，而且常年拘禁對方，並且以她的名義冒領社會救濟金。但事實上，這個女人的家人已經陷入了絕望，他們孜孜不倦地尋找著自己的孩子，卻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孩子被一個殘疾人綁架了，強姦了，囚禁了，還當做乞丐在路邊乞討。”

“……”弗蘭克只是張大著嘴巴，根本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最後嘴巴里只憋出了一句“禽獸”，隨後就呆愣在了原地。

蘭斯端起酒杯，再次輕抿了一口酒，大腦越發活躍了起來，“你看，站在這個男人的立場上，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因為他已經收到了整個世界的懲罰，他已經落到了社會的谷底，所以，他綁架了一個女人，剝脫了她的所有權力。在他看來，這個女人反正智商只停留在三歲，也沒有自理能力，他反而是在拯救整個女人。”

“狗屎！”弗蘭克幾乎是憤怒地打斷了蘭斯的話語，說完之後還是忍不住，“見鬼的垃圾！你滿嘴噴糞的混蛋！”面對弗蘭克那粗鄙不堪的咒罵，蘭斯卻沒有還擊，只是帶著一抹微笑，放任弗蘭克發洩自己所有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弗蘭克面紅耳赤、氣喘吁吁地看著蘭斯，卻發現蘭斯雲淡風輕、從容不迫，就連一滴汗都沒有出，這讓弗蘭克不由噎了噎，然後突然就低頭扯嘴笑了起來，“所以，這就是你的目的，對不對？”

蘭斯挑了挑眉，但笑不語，基本就等於是預設了，這讓弗蘭克有些哭笑不得，懊惱地揉了揉自己的鼻樑，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忍住，轉過頭看向了蘭斯，“所以，你舉這個例子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羅生門。”蘭斯沒有再兜圈子，“每個人都以自己的角度出發，去詮釋那些自私自利、乃至於違法犯法的罪惡，但卻只是說，這是社會逼迫自己的，這是生存逼迫自己的。彷佛那些因為生存而犯下的罪惡，就是正義一般。”

弗蘭克終於品出了味道來，“所以，你是說你想要在‘罪惡之城’的故事裡引入這種深意。”

在“罪惡之城”裡，其實每個角色都是邪惡的，但弗蘭克還是留下了幾個正面角色，比如說馬弗，這個面容醜陋、脾氣火暴的男人就像是鐘樓怪人一般，好不容易得到了歌蒂的青睞，尋找到了一絲溫暖，但卻被冰冷地扼殺了，而且還被誣陷成為殺手，即使他是一個流氓，但正義形象十分明顯；比如說南茜，這個小時候就遭受了諸多折磨的女孩，長大之後還是淪落到了酒吧，麻木而僵硬地在罪惡之城裡尋求一條生路；比如說哈迪根，他幾乎是以飛蛾撲火地姿態拯救了南茜，並且為她奉獻了自己的生命……

可是，蘭斯現在就想要為這些角色注入真正的黑暗一面，不僅僅是完成“邪惡對抗邪惡”的主旨，讓邪惡真正地成為邪惡，而不是披著邪惡外皮的正義；同時還要注入羅生門的黑暗，將罪惡之城完整地建立起來。

“對，我現在有一些構思，比如說南茜，難道沒有人想過她十一歲的時候為什麼會被綁架嗎？我不是說她做錯了什麼事值得被綁架，而是她的家庭，比如說她的父母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不是婚姻破裂了，甚至是那些貪婪腐敗的政府官員，又或者是冷血的毒販子，南茜在家裡完全受不了了，於是離家出走，這才被羅傑盯上，遭遇綁架。再比如說八年之後，南茜身上又發生了什麼，會不會是因為她在販賣毒品的過程中，遇到了危險，所以才淪落酒吧……”

雖然同樣是在說南茜這個角色，但弗蘭克這次卻沒有那麼激動，所以他始終蠢蠢欲動地想要打斷蘭斯，但終究還是沒有開口，反而逐漸安靜了下來，似乎真正地開始思考蘭斯的話語內容。

“又比如說哈迪根為什麼會對南茜情有獨鍾，始終不顧一切地去拯救她。讓我們拋棄那些正義的理由，可不可以是因為他太忙碌與警察的工作，忽略了女兒，導致他的女兒被綁架並且撕票了呢？或者更進一步，他帶著女兒去上班，結果卻遭遇黑幫火拼，導致他的女兒被殺，所以他看到十一歲的南茜時，奮不顧身，飛蛾撲火。”

蘭斯的話語讓弗蘭克完全陷入了沉思，右手支撐著下巴，腦海裡無數思緒在翻湧。

“不然，換一個角度，哈迪根是骯髒警察，他貪汙受賄，在一次行動之中被毒販子收買，於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想卻害死了自己的女兒；又或者是，哈迪根是骯髒警察，他在犯案時被南茜看到了，所以當南茜被綁架時，他不得不選擇去救她，然後讓她閉嘴。”後面這個想法還沒有說完，蘭斯就自己搖了搖頭，“這說不通。”

這直率的表達方式讓弗蘭克抬起頭來，嘴角多出了一抹笑意，“你不必再繼續舉例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蘭斯聳聳肩，“我知道，這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需要一個龐大的角色設定，將每一個角色都理清。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相信我。”

簡單來說，這些角色都是活生生存在的，他們身上所發生的故事交織在一起，於是構成了罪惡之城。這個龐大的工程不僅會讓角色變得鮮活，讓罪惡之城變得真實，更重要的是會讓整個故事擁有寓言色彩，即使細細品味起來也餘韻無窮。

“所以，你會把這些設定都放進電影裡？”弗蘭克有些擔憂地說到。

蘭斯連連擺手，“當然不。這會影響電影節奏，甚至影響電影風格，簡直就是自殺。”這些背景故事，僅僅只是塑造角色和構建臺詞來使用，整個劇本之中不會直接出現，但背景故事存在與否，卻可以從劇本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細節感受到，這也是蘭斯在撰寫“上帝之城”、“借刀殺人”劇本過程中所深深感受到的。

劇本功力，這是一個十分微妙的詞語，但很多時候，真正的劇本功力就體現在字裡行間，比如說人物在什麼時刻說了一句什麼話，可能僅僅只是一句話而已，或者是一個動作，一件衣服，但背後卻隱藏著嚴謹而詳實的架構，而不是信手拈來的，然後這個細節可以融入故事之中，對故事起到凸顯作用，甚至是深化作用，這就是劇本功力。

達內兄弟（Dardenne）、邁克·李（Mike Leigh）等著名導演的劇本都是如此。蘭斯希望能夠追尋這些大拿的步伐，當然，他現在還有很漫長的道路要走。

“我的意思是，我需要為劇本撰寫一個龐大的資訊庫，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畢竟，這是你所創造的世界。”弗蘭克之於“罪惡之城”，就好像保羅·林斯之於“上帝之城”，他們都是原作者，然後用長年累月的資料收集為每一個角色注入靈魂。

蘭斯不需要弗蘭克擔任導演一職，但他需要弗蘭克為“罪惡之城”的每一個角色構建一個完整的人生，乃至靈魂。

“所以，弗蘭克，你願意和我一起打造出這部經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