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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節下了,處處張燈結綵預備過年。太上神宮平時雜事不多,國師隱居神禾原,神龍見首不見尾。但終究是吃朝廷俸祿的,年終時露個面,入宮覲見皇帝陛下,也算是份內的事。

皇帝病重好幾個月了,不能臨朝,頤養在大明宮裡。上了年紀的人喜歡憶舊,見國師來,草草問了星相年景,便讓人攙扶著躺在門前的躺椅裡,絮絮同他說起年輕時候的事。

今天日光豐沛,幾近凋零的生命看見太陽,總有無盡的感觸。聖上眯著眼仰望天空,臉上有種空洞的傷感,“臨淵,你與朕相識有多少年了?”

國師俯首,“到上元,恰滿五十載。”

聖上悵然,“五十年啊,一晃眼就過去了。朕還記得那時的境況,朕行三,在眾兄弟中並不受耶耶寵愛,是你慧眼識珠,斷言朕必能飛龍御極。果然你說得沒錯,朕登上帝位,執掌江山四十餘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幸而上天垂憐,大曆這些年富庶依舊,朕就算下去,也有臉面對列祖列宗了。”

人越老,心就變得越柔軟。國師在旁安靜聽著,見他竟泫然欲泣,從內侍手中接過絲絹替他掖淚,溫聲道:“陛下別說這樣的話,一時身上不適,人人都有。心境開闊些,往好處想,慢慢身體也就康復了。臣近些時候一直在為陛下除錯金丹,眼看煉成在即,陛下千萬放寬心,不說保陛下長生不老,延年益壽還是可以的。”

聖上撥出一口濁氣,調過視線看他,笑了笑道:“朕不學秦始皇,對丹藥也從來不感興趣。你彼時勸朕戒葷腥、遠女色,朕做不到。到如今皮囊漸老,已經是無可挽回的了。倒是你,這些年容顏不改,五十年前的結袍摯友,現在竟像祖孫似的,想來好笑。不過神仙豈是人人做得的,要看機緣,也要看命。朕這一輩子燻灼鼎盛,同常人比起來還有什麼不足?只是到如今太子的人選還沒有議定,有些不安穩罷了。我曾問你誰有升龍之相,你諱莫如深,現在呢?依舊如此麼?”

他含笑搖頭,“陛下忘了,彼時你的命數,我也從未同高宗說起。有些事是天機不可洩露,道破了反倒亂了章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臣只能請陛下寬心,我大曆三代之內必出英主,到那時會崛起一個空前繁榮的盛世,大曆也會成為史書上最不可比擬的朝代。”

聖上聽後欣然而笑,“果真這樣,朕在地下也得告慰了。前有英主後有國師,大曆會千秋萬代一直興盛下去。”他心滿意足地長嘆,“如此甚好……甚好……”

行將就木的人,氣弱支撐不了多久,今天算是好的了,能同他說上這麼多話。他站了一會兒,見今上昏昏欲睡,便隨內侍退出了紫宸殿。

今年春交在年前,算是個早春。天氣雖陰冷,東內的景緻卻因過節精心打理過,蒼柏勁松,襯托著連綿的宮殿,有種難以描繪的恢宏。他緩步踱出宮門,到遊廊底下一喚九色,草地上正亂嗅的鹿立刻蹦過來,在他腿上親暱地蹭了兩下。他垂手撫鹿頭,喃喃道:“該回去了……如果我也把你丟在這裡,你會不會很難過?”

九色是鹿裡的翹楚,心智和四五歲的孩子無異。聽他這麼一說,讓它想起混得很熟,臨走卻沒有同它告別的某個人,頓時傷心起來,抬起大大的眼睛看向他,眼裡瑩然有淚。

臨淵失笑,在它額上輕輕一點,“她跑不遠的,哪天想她了,本座帶你去看她。”復招招手,領它往丹鳳門上去。

中路兩旁金吾擎矛而立,國師具服華美緩步前行,身後跟著一隻頸帶銀鈴的幼鹿,一路走,一路掀起悅耳的鈴聲。

金吾側目,他們眼裡的國師實在是個高深莫測的人,從來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看上去慵懶散漫,不顯得功利。活了一百多年,樣貌不變,且永遠有顆年輕的心。只不過歲月定格住,對一個人來說不知道是不是好事。活得太久也會寂寞吧!所以他的身邊從來不缺寵物,鹿之前曾經養過豹子,養過蛇,後來那些動物漸漸都老了,壽終正寢時他會難過一番,然後重新物色,再出現時又有新鮮的生命相伴。

明光鎧在太陽底下泛出殺氣騰騰的芒,那頭鹿年幼不懼怕,在劍戟之間流連穿梭。他有這個耐心停下等它,百步的金磚路走得旁若無人,也許在他看來,他們這些肉體凡胎存在和不存在都一樣吧!

終於到了盡頭,但等著等著,等來了梁王。

國師與大曆同壽,輩分太高,梁王雖然是皇后嫡出,在未登極之前,見了國師仍舊要行禮。他迎上來,長長打了個拱,“小王先前還說要去神宮拜會國師,沒想到在這裡遇見國師,真巧得很。”

國師是謙和的人,至少外人看來從不自視過高,揖手還了一禮道:“許久不見殿下,殿下安好?”

梁王應了個是,比手將國師引到門樓下,滿臉堆笑道:“聽說國師壽誕將至,小王備了薄禮,命長史送到神禾原,連去三次,只可惜每次都不得其門而入。今天既然見了國師,請國師賞臉,小王設宴,聊表寸心。”

他遲遲啊了聲,“壽誕將至……殿下有心,臣都快忘了自己的壽誕是什麼時候了。每慶一回生,就提醒臣又老了一歲,這種滋味不好受,所以早就取消了。”說罷見梁王臉上尷尬,抿嘴一笑道,“殿下的情臣還是領的,至於宴席,臣滴酒不沾,去了也是掃興。”見他手裡有奏疏,便問,“殿下進宮來是為上奏?”

梁王道是,“國師先前見了聖上,聖上精神還使得麼?”

他慢慢搖頭,“說了幾句話就乏累,現在已經睡下了。”

梁王捏著奏疏進退兩難,便向他討教,“國師聽說諫議大夫遇刺一事了嗎?小王就是為這個來的。按說朝中大臣枉死,應當回稟聖上一聲。但目下聖上龍體違和,再為這件事煩擾,不知聖上可會反感。”

他聽後斂袖道:“聖上器重殿下,命殿下監國,殿下就應當擔起這份責任來。諫議大夫從四品,位不在三公九卿之列,照臣的意思,殿下完全不必驚擾聖上。如今多事之秋,滿朝文武都在看著殿下,殿下如果能將案子辦下來,也好叫眾人心服口服。”

他的話不說破,但對梁王的提點足夠了。梁王的資質其實並不高,全因子憑母貴,格外得些眷顧罷了。他現在需要機會證明自己,所以國師的話自然也頗順耳。

“那麼依國師看,這件案子當往哪裡查呢?”

臨淵想起那個摸黑潛進人家宅邸的身影,嘴角扭曲了下,“臣對查案並不精通,不過依臣愚見,張公乘坐的那頂小轎上倒可以多做文章。殿下是極聰明的人,不會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看不出來,臣班門弄斧,叫殿下笑話了,慚愧得很啊。”

梁王被他說得一頭霧水,可既然聰明人都能看出來,他要是再追問,豈不是變得駑鈍之極了?於是拖著長腔啊啊了兩聲,臉上帶著會心的笑,表示自己一點就通了。

國師露出欣慰的笑容,“臣忙於為陛下煉製丹藥,不便久留,就此告辭了。”

梁王暈頭暈腦相送,拱手請國師走好,再回過頭細想,還是想不出所以然來。

國師負手而行,怡然自得。剛才那番話別說梁王不明白,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完全是為快速擺脫糾纏想出來的託辭。蓮燈看著不太聰明,但是她的膽色用在了刀刃上,如今疑點全集中在外宅,誰想得到死了幾年的仇家會來找張不疑索命呢!

他的車輦停在宮門上,銀轅金頂好不奢華。隨行的秋冬二官來攙扶,他提袍坐定,敲了敲車圍,九色一躍到他腳下,在錦墊上伏了下來。

車輪滾動,漾得鐵馬叮噹。他靜心合上眼,走了不多久,突然車身一震。他茫茫睜開眼,冬官隔簾稟告,說有位小娘子求見座上。

他動動手指勾起垂簾,看見簾外人,唇角輕輕挑了挑,“本座今日沒空,有什麼事,讓她明日來神宮。”

車內的嗓音幽幽傳出來,車外的人當然也聽得見,她急忙攤手攔住了他的去路,“蓮燈著急求見國師,國師見一見我吧!”

車內半天沒有聲息,隔了好一會兒才道:“總沒有好事……到底有多急?”

蓮燈想了想,很急似乎不夠表達現在的心情,便道:“急不可待。”

簾內嗤地一聲,所幸還算容情,開恩式的扔了句:“去太史局吧,路上不好說話。”頂馬踢著小步篤篤走起來,車內的九色聽見蓮燈的聲音,從垂簾的間隙裡把腦袋探了出去。

蓮燈起先沒注意它,等到了太史局見它向自己奔過來,生生撞她一個趔趄,把她臉上的厚稠都撞落了。她哎喲一聲,仔細辨認,訝然叫了聲無名。

國師佯佯走來,乜斜她一眼,“它有名字,叫九色。”

九色昂了昂脖子,表示她以前太不拿它當回事,無名來無名去,作為國師愛寵覺得很掉價。

蓮燈卻不這麼認為,難怪這鹿這麼聰明,原來一直是國師養在身邊的。可它既然和別的鹿不同,為什麼要不停對她表親近?幾次觀察下來都覺得它不單純,還有點小心機,果然誰養的就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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