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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大概五更未到,黎明前的黑暗,罩得整個俄博嶺昏昏如在另一個世界。蓮燈近期的睡眠不太好,常常要耗到近子時才能睡著,睡下去沒過多久,夢裡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帳簾被用力掀起,有人站在外面大聲地喊:“安寧!安寧!”

她頭暈得厲害,聽出是二兄常念,便支起身子噯了聲,“阿兄何事?”

常唸的聲音裡帶了哭腔,略低了嗓子道:“你快些起來,阿耶出事了。”

她起先還懵著,頓時一激靈。縱起來,拉過一件圓領袍穿上,慌慌張張扣上蹀躞帶跑出來,“阿耶怎麼了?”

常念說不出話來,只是抬手指向大帳方向。王帳外的禁衛比尋常森嚴百倍,死士個個壓刀站著,將帳子團團圍住。她心頭狂跳,匆忙奔過去,帳裡站滿了將領。穿過那片鎧甲的叢林,見定王在榻上安然臥著,雙眼緊閉,面色發青。

她腦子裡嗡地一聲,問跟前醫官,“大王怎麼了?”

醫官搖頭,讓出榻前的位置,退到一旁。再看幾位兄長,他們站在那裡六神無主,個個像淋了雨的泥胎。

蓮燈的兩條腿在褲管裡打顫,她想定王也許是不好了。她不是沒有直面過死亡,可眼睜睜看著親人死在面前,擯棄那段失去的記憶,算是第一次了。她上前,拉了拉定王的手,“阿耶?”

他沒有反應,手指已經涼下來,大概有一陣子了。她不信,抱著希望去探他頸間的脈搏,摸不到,連他的頸窩都是冰冷的。

“怎麼會呢,先前阿耶還與阿寧一起用飯的……”她跪下來,哭著說,“阿耶,你怎麼了?”

她和定王算不得親近,但昨夜開始已經可以像尋常的父女那樣相處了,為什麼非要在她感覺到溫暖的時候迎頭遭受這樣的打擊?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近距離看到他的臉,英挺的眉,還有深刻的五官。彷彿凍結的回憶猛地被開啟了,她記得這張臉,原來他真的是她父親。

她嚎啕起來,抓緊了他肩上的衣裳撼他,“阿耶,你不要丟下我,我才回到你身邊,你不能走!”她的痛苦是發自內心的,哀哭從靈魂的最深處迸發出來,她除了像只獸一樣悲鳴,想不出任何辦法來抵抗這突然降臨的噩耗。

無數重拳擊中她的心臟,她癱軟在他榻前。沒有了母親,剛剛認回的父親又走遠了,從現在起她是真正的孤兒,再也沒有依仗了。她後悔不已,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她麻木,沒有想過去愛他。如今他死了,她才記起四歲前坐在他臂彎、騎在他肩頭的歲月。可是來不及了,他走了,走得這樣莫名其妙。

她要追究,回身呵斥醫官,“大王是因何喪命,快說!”

醫官打了個顫,拱手道:“小人細細查驗過,大王身上無任何外傷,指甲、眼瞼、舌苔均無異樣,且表情安詳,四肢舒展,可見臨終沒有經歷痛苦,當屬壽終正寢。”

壽終正寢,四十多歲的人怎麼能算壽終正寢,一定有內情!她站起來,無頭蒼蠅一樣打轉,“他昨夜還好好的,與我說了好多話,那時分明健朗得很,怎麼會突然走了?”她抬頭四顧,“國師呢?國師在哪裡?”

曇奴上來攙扶她,“已經派人去請了,你不要著急。”

可是她的悲傷,在某些人眼裡卻是十足的演戲。定王共六子,有辰河那樣如珠如玉的存在,當然也不乏榆木腦袋的莽夫,比如四兄等持。

蓮燈的認祖歸宗一直讓他心存疑慮,那時父親很高興,他也沒什麼可說的。現在父親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在他看來禍根可能就在這來歷可疑的妹妹身上。

“當初是誰進府刺殺阿耶,兄弟們可還記得?”他上前一步,蹭地抽出佩劍抵在她胸前,“阿耶一片拳拳愛女之心,我料他沒想到會落得今天這樣下場。你既然從一開始就心懷不軌,難道阿耶認了你,就能化解十年來的怨恨麼?你一心要殺他為母報仇,昨夜最後一個與他見面的也是你,你的嫌疑最大,少在這裡惺惺作態!不單你,還有你那情郎,甚至包括碎葉城裡的辰河。你們串通一氣蓄意謀害阿耶,欲借蔡都護不在之時趁機控制軍中大權,我說得可對?”

他們兄妹反目,這個時候只會造成混亂。大兄照業低聲呵斥:“四郎,阿耶跟前不得造次。”

等持仰頭苦笑起來,眼淚順著眼角長流,“阿耶已經死了,表面沒有傷痕,焉知他的五臟六腑是否完好。正值壯年的武將,會不聲不響地睡死過去,你們相信嗎?阿耶平時連傷風咳嗽都沒有,為什麼現在成了這樣?一定是有內賊,還是阿耶最信任的人,你們說,除了她還有誰!”

蓮燈又悲又氣,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阿兄不要因為阿耶不在了就欺負我,我對阿耶的心,和你們每個人一樣!”

“我欺負你?”等持把劍又抵近了兩分,“你昨晚的行動可有人為你作證?”

晚上除了睡覺還能幹什麼?讓她找人作證,簡直就是無理取鬧。她反唇相譏,“那麼阿兄呢?你昨夜做了什麼,有沒有人為你作證?你失去阿耶,我也失去阿耶,為什麼我還要遭受你這樣無端的猜測?阿兄不要欺人太甚,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等持依舊不肯善罷甘休,她受夠了他的刀劍相向,運足內力一震,將他手裡的劍震得四分五裂。

劍拔弩張的節骨眼上,帳裡的將領忽然安靜下來,左右分作兩班,讓出了中間的一條通道。國師打簾匆匆而來,進門即吩咐:“不得將訊息散播出去,誰敢動搖軍心,格殺勿論!”

蓮燈見他來,像見到了救星,“我阿耶還有救嗎?國師神通廣大,求你救救他。”

他望了她一眼,捲起袖子探定王的百會、膻中、商曲,越探臉色越冷。蓮燈提心吊膽追問:“可還有轉圜?”

他直起身,慢慢放下了袖子,“時間太長了,屍僵過了胸,已經回天乏術了。”

國師的出現原本還給人留有一線希望,可當他宣佈結果,無疑是天塌地陷的災難。所有人都沒了頭緒,只聽定王舊部們低低啜泣起來,誰也沒想到宏圖霸業轉眼成空。定王薨逝,十三萬人群龍無首,前有阻擊,後無退路,就算到了長安,這次的遠征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國師招大郎商議對策,照業回身望榻上一眼,含著淚拱手,“還請國師指點迷津。”

國師道:“殿下仙逝的訊息只有帳中將領知道,對外只說抱恙,先秘不發喪。待蔡都護從蒲州回來,聽了信王的意思再做定奪。”言罷在照業肩上拍了拍,“子承父業天經地義,到了大郎振興王道的時候了。”

世上誰人沒有私心?定王在時,王子們兢兢業業輔佐父王,尚可以緊密團結。待得定王一死,勢必開始考慮各自的歸屬。世子遠在關外鞭長莫及,亂世才能成就梟雄,誰先攻克長安,誰就有稱王的希望。所以慌不過最初的半個時辰,等冷靜下來,一切又變得有條不紊。

男人們的心裡裝著勝負與江山,有他們的信念支撐,蓮燈卻沒有。她守著定王的屍首,覺得眼淚都要流乾了。人死了一段時間屍僵從面部漸漸擴散,到胸,再到上下肢。他的手指已經不靈活了,她只有不停地揉搓,發現都是徒勞,又是一通嗚咽痛哭。

定王要入殮,軍中派人悄悄出去買了棺材回來,裝裹好後準備封棺,她扣著蓋板不願鬆手。他們事先知會過不得聲張,她連哭都不能放聲,憋得渾身打顫,只是伏在棺材邊上抽泣。最後連等持都看不過去了,上來攙扶她,好言道:“阿妹,先前是我傷心昏了頭,這樣指責你,你千萬原諒阿兄。阿耶走了大家都難過,可是你要節哀,別傷了自己的身子。阿耶亡靈不遠,看見你這樣他也難上路……你別哭了,叫曇奴帶你下去歇著吧!”

她搖頭,兩眼看著定王遺體喃喃:“我和阿耶相認,到現在才滿三個月。這三個月來我只顧同他唱反調,沒有一天在他跟前盡孝。阿兄知道我多後悔麼?我母親早沒了,如今又失去阿耶,我活在世上算什麼名堂呢!”

她沒有好好休息,加上傷情過甚,激動過後陷入昏沉,曇奴便趁她神識不清時將她抱回了帳子裡。

再沒有感情的親人,活著總有個依託,如今死了,萬事皆空。那幾個兄長不是同母,又不像辰河從小走得近,到最後大約只比路人好一點。曇奴要她振作,“定王活著的時候你覺察不到,他就像棵大樹,你在樹下好乘涼。現在他不在了,咱們一切都憑自己爭取。你想好了嗎,以後的路怎麼走?是留在軍中,還是回碎葉城去?”

她清醒一些後開始思考,定王的死訊可以隱瞞任何人,絕不能隱瞞辰河。她掙扎起來找筆墨,趴在案頭給他寫了一封書信,交給曇奴道:“你派個信得過的人,從張掖繞道回碎葉城,把信交給世子。軍中亂成一團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世子在後方,不能矇在鼓裡。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來接替阿耶,我希望他不要攪進渾水裡,阿耶死因不明,他是最後的一點希望。”

曇奴道好,把信掖在懷裡,“你不打算回去嗎?”

她怔怔坐著,帳頂天窗上打進一束殘陽,那片光帶裡有細小的粉塵飛揚,上下回旋著,夠不著天,也落不到地上。她長長嘆了口氣,“我回去做什麼?碎葉城也不是我的安身之所。我命裡註定了要漂泊,也許再等上一陣子吧,等我覺得累透了,我們就離開這裡,找個地方過平靜的生活。”

曇奴知道她所謂的累透了,癥結還在國師身上。如果他是可以依靠的,她未必會放棄希望。如果他不甚可靠,她就要為自己打算了。

這樣也好,那麼多的事,總要一樁一樁經歷。曇奴道:“你暫且什麼都不要想,好好休息一陣子。待有了力氣,哪天想離開,我們就頭也不回地走。”

她頷首,曇奴打簾出去了,她靠著憑几打盹。隱隱聽見腳步聲,睜開眼睛看,他已經到了面前。

“你還好麼?”他蹲踞在席墊上說,“人終有一死的,看開些吧!你這模樣,我也有些難過,我不知道,原來你與定王感情這樣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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