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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活著,不能太斤斤計較。有多大的心,辦多大的事,如果心眼小得像一顆塵埃,那麼你這輩子就註定是一堆浮土。

這是阿孃的原話,據說是用切身體會得出的經驗總結。說的時候一語雙關,因為那時她正在給阿耶染頭髮。阿耶坐在太陽下,手裡捧著銅鏡,指使阿孃,“這裡、這裡”,一會兒又側過頭去,“那裡、那裡”。阿孃一邊替他塗抹,一面悄悄翕動嘴唇,見芥子在一旁看著,朝他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別人染指甲,染斜紅,阿耶卻要染頭髮,因為他和別人不一樣,面孔看上去很年輕,卻有一頭蒼蒼的白髮。芥子不懂,追問阿耶:“你究竟有多老了?”

阿耶有點生氣,黑著臉告訴他,“二十八。”

二十八歲,怎麼會長白頭髮?芥子不太相信,問秋官,秋官豎起一根手指抵住嘴唇,表示拒絕作答。

年齡在這個家裡忌諱被談及,阿耶很愛美,擔心和風華正茂的阿孃不相配,對於染髮的方劑作了多次調整。起先用茜草,染出來是赤褐色的,他驚恐大叫,在屋子裡關了兩天,把《本草綱目》都翻遍了,最後研製出了黑豆泡醋漿。這次比較成功,染出來的頭髮烏黑持久,並且充滿光澤,這下他終於願意在清晨有露水的時候帶他出門看風景了。

芥子的耶孃很愛他,雖然阿耶有時候也常和他為一點小事起爭執,但大多數時候很縱容他。他穿著華貴的衣裳,不能沾染灰塵,但卻願意讓芥子騎在脖子上,扣著芥子的兩條腿絮絮叨叨叮囑他,“不許亂跑,出門必須有大人相伴。外面販賣崑崙奴的太多了,你要是不聽話,會被人抓走,送到東邊挑山。山裡有妖怪,最喜歡吃你這樣的小孩。”威脅一通,然後在他光裸的腿上啪地親一口,愉快地嘲笑,“小芥子,小不點……”

一般情況下芥子很敬愛阿耶,但當他叫他名字時候,他多少感到有些不滿。如果他目不識丁,芥子不會怨怪他,但他明明滿腹經綸,卻有意給他取這樣不走心的名字。芥子是白芥的種子,小而卑微,他到底有多討厭這個兒子啊!

可是阿耶有自己的解釋,“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小小的芥子能裝下乾坤,你說這名字好不好?”見他依舊萎靡不振,撫撫額頭說,“實在不高興,那就換一個吧,叫不知火。”

芥子嘆了口氣,“這又是什麼怪名字?”

阿耶哈哈大笑,“醜柑。”

芥子終於哭了,四五歲的孩子也有他的苦惱。他有時候出門找小夥伴,別人喊他的名字,喊得急了芥子會變成蠍子。有個他很喜歡的姑娘拉著他的手,用滿含憐憫的目光看著他,問他,“你是撿來的嗎?要不然他們為什麼給你取了這樣的名字?大漠裡的人和駱駝都怕蠍子,因為太毒了,蜇一下會死的,大家都討厭蠍子。”

他憋紅了臉,“我不叫蠍子,叫芥子。”

“借子?原來你是借來的啊!”

芥子又哭著跑回了家。

到家時看見阿耶坐在臨湖的臺階上釣魚,湖裡荷花正盛放,不遠處傳來鳩摩羅什寺的鐘聲。聽說這裡原本是個客棧,因為阿耶留戀從前,便把這裡買了下來。

他瞥了阿耶兩眼,剛才滿肚子氣,在見到他之後熄了一大半。有一種人,看上去漫不經心,也從沒發過火,但是你知道他不好惹,絕沒有膽量去觸怒他。芥子挨在邊上,看浮漂在水中顛蕩,輕輕囁嚅了聲,“阿耶,我姓什麼?”

阿耶愣了半晌,“姓什麼……我想不起來了。”

芥子簡直唾棄他,“阿耶叫臨淵,不是姓臨嗎?”

阿耶搖了搖頭,“那是名,不是姓。”然後很遺憾地告訴他,“阿耶沒有姓。”

芥子覺得難以理解,“別人都有姓,你卻沒有。那我怎麼辦?以後也沒有姓嗎?”想起芥子要叫上一輩子,幾乎要絕望了。

“你可以跟你阿孃姓。”臨淵靈光一閃,“姓曹,叫曹芥子。”

芥子說不行,“總要取個像樣的名字的,將來兒要行走江湖,這個名字氣勢不夠。比方阿耶叫臨淵,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我叫芥子,聽上去像賣草藥的。”

他們夫妻想了很久的名字,居然被兒子這樣否定,說實話有些傷心。阿耶慘淡地看著他,“你想要個新名字嗎?”

芥子使勁點頭,“芥子可以當小字,請阿耶費心,替兒再取一個。”

芥子小小的年紀,說話卻斯文有禮,這點很讓阿耶滿意。忽然魚線被牽扯了下,有魚咬鉤了。他站起來,竹竿順勢往上一挑,魚線在空中劃了個流麗的弧度,一尾鯽魚在銀鉤上奮力扭動,肥厥厥的身子,看上去很喜人。

“芥子你看,多好的魚,晚上給你阿孃燉碗魚湯。”他歡天喜地,招了招手,“魚簍。”

芥子忙把簍子搬過來,雖然有些吃力,但一點都不埋怨。大大的一雙眼睛看著他,小心翼翼道:“阿耶,我的名字……”

“彆著急,等我有空的時候翻翻書,和你阿孃商量妥當了再說。”他拍拍袍子站起來,垂手在他丱發上揉了揉,潔白的指尖還帶著魚腥氣,“去找如意玩吧,小心別摔著。”

如意是九色的兒子,當初因為佳人有孕,他們走時沒敢把它們帶上。後來算好了時間,飛鴿傳書給放舟,讓他專門備了車,把九色一家接到了張掖。它們到時,正是蓮燈臨盆的時候,閤家上下只有九色有做父親經驗,他問它,“當初你急嗎?”

九色點點頭,望向緊閉的產房大門,蓮燈是很經得住痛的人,這次卻一聲聲摧人心肝,想必很煎熬。再看國師,他像塊風乾的臘肉,被抽走了神識,連動都不會動了。

好在芥子不太磨人,他阿孃花了兩個時辰就把他生下來了,據說頭胎這麼順利很難得。做母親的因為有了孩子一點都不覺得苦,嚇壞的是產房外焦急等候的人。有過這次可怕的經歷,他再也不想讓她懷孕了,反正芥子聰明伶俐,有這一個孩子就夠了。

阿耶提著魚簍上廚房裡去了,芥子惦記自己的名字,不聲不響跟在他身後。阿耶心情很好,挽袖殺魚,洗手做羹湯。他們家的分工很奇怪,阿孃比較關心進項,因為盤下客棧後屋舍實在太多,單用來住未免浪費,便劃分了前後區域,前面用作經營,後面用作起居。一般來說全家都很悠閒,但及到每月月末,阿孃要到櫃上查點賬目。因為之前僱的兩個掌櫃都有中飽私囊的嫌疑,第三個就尤為注意些。也不是苛扣得人半點油水也撈不著,略有些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幫工若是賺得比東家還多,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阿耶是個不願過問俗務的人,他很有錢,照他的話說,幾輩子也用不完,何必費那個心思。阿孃比阿耶更有進取心些,常說他不事生產,坐吃山空。女人總要找些事做,才能把精力從吵架上分散出去,阿耶說她願意就讓她忙去吧,忙完了回來吃現成的就是了。

芥子從小是阿耶帶大的,他喜歡帶孩子,就像九色喜歡帶如意一樣。芥子常覺得耶孃的性別顛倒了,阿孃喜歡在外奔走,阿耶更戀家,給他把屎把尿,一點都不嫌他麻煩。他剛學會站立的時候就被阿耶帶進廚房,放在竹車裡,看他下廚做飯。如今過去好幾年了,阿耶的手藝居然一點長進都沒有,也是奇了。

果然不出所料,這次的魚湯還是很失敗,阿孃喝了一口,險些嘔吐。阿耶很著急,“不會又有了吧,藥都按時吃了嗎?”

阿孃沒應他,指指勺子讓他自己嘗,他抿了口,咂咂嘴,“怎麼這麼苦呢,魚膽被割破了?”

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已經不是什麼稀罕事了。阿孃往芥子碗裡舀蛋羹,“寶兒吃這個,多吃些,長得高壯。阿孃讓裁縫給你做了新衣裳,在你床上放著呢,吃完去試試。”

阿耶說:“娘子,我覺得我缺件薄衫。”

阿孃抬眼道:“前兩天不是剛做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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