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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醫們嚇得直打擺子,說不出半句話來。這時候是問不出的,誰也不會承認,只有進了慎刑司大牢才能水落石出。皇帝無力地抬了抬手,“把禧貴人扔到東北三所去,禁皇后的足,儲秀宮所有人等一一審問,查不明白……”他踢了頌銀一腳,“朕活剮了你。”

頌銀摳著磚縫應了個嗻,既然是豫親王布的局,當然沒有查不明白的道理。她只是心虛,做了賊似的又羞又恨,這股子怨氣還無法發洩出來,只能爛在肚子裡。

皇帝一陣風似的走了,她跪得起不了身,容實見狀來攙她,順便給她拍了拍膝頭上的灰塵。她垂眼看那些匍匐在地的人,腦子裡空空的,不知接下去應該怎麼辦。還是容實替她張羅,叫了聲聶四,“等什麼呢?把人都帶走!”

慎刑司這才動起來,悄沒聲息地將儲秀宮幾十號人,連同守喜的太醫、嬤兒及收生姥姥一起押進了夾道。

剩下的幾個侍衛乾等著,容實問:“禧貴人要送東邊三所,怎麼料理?”

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一大堆事等著她辦。頌銀定定神,往猗蘭館看了眼,招呼太監進去搬人,畢竟心裡有愧,切切吩咐著:“留神,手腳放輕點兒。”又回頭對容實拱手,“剛才謝謝您,沒有您,我這會兒可能下大獄了。”

容實歪著腦袋賊兮兮一笑,“這還像句人話。念著我的好就成啦,下回見了我別蛇蛇蠍蠍的,咱們到底是自己人,您說呢,妹妹?”

頌銀嘴角抽了下,這人腦子正常的時候是那麼回事兒,一旦上邊沒人壓著,又面對著她,他那股怪勁兒就忍不住要發作。不過看在他救她一回的份上,頌銀不打算計較,心裡還是很感激他,叫她妹妹也生受了。

可是容實知道,這回的事兒沒個說法,皇上那裡不能依。他記得上次她過右翼門時無意間掉落的藥方,並不是什麼補身子的。他們這些侍衛出身的舞刀弄棒之餘也陪阿哥讀書,川芎、牛膝、車前子,合起來有祛風止痛下胎的功效,他心裡有數。所以催生是確有其事,但方子從何處來,是不是和她有關聯,他心裡也存著疑慮。

不管怎麼樣,先過了這關再說。慎刑司雖屬內務府管轄,六宮出了事,他這個統領也有查實回明的責任。她這會兒有點渾渾噩噩,他幫著把儲秀宮和東北三所的瑣事料理妥當,聽她安排太監照應禧貴人,嘴上不說,心裡愈發覺得她們之間有往來。

這種事非同小可,需慎辦,所幸佟述明很快趕到了,她見了她阿瑪,嘴瓢著,不復以往小總管趾高氣揚的神氣,像只鬥敗了的公雞。

“阿瑪……”她要說話,述明抬手製止了,“我都知道啦,是位阿哥。”他嘆息著搖頭,很惋惜的樣子。

頌銀礙於容實在,不便多言,只和她阿瑪說:“先前皇上發怒,要責罰我,虧得容二爺替我說情了。”

述明啊了聲,衝容實拱手,“這可得好好謝謝,容大人太仗義了!我先前在家眼皮子直跳,頌銀脾氣冒失,唯恐她觸了逆鱗,好在有自己人幫襯著,白撿了一條小命。”

容實對他那句自己人很滿意,瞧了頌銀一眼,大致的意思是“看看,你阿瑪也這麼說來著”。嘴上卻客套著,“該當的,沒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不過眼下要緊的是查案,皇上龍顏大怒,這事必要問個究竟。侍衛處奉旨協查,那咱們就別耽擱了?”他向慎刑司方向比了比手,“世叔請吧!”

他們走在前頭,頌銀在後跟著,走了沒幾步述明就打發她,“都上那兒去了,衙門誰打理?你回內務府,剩下的我和容大人來辦。你也辛苦一夜了,今晚上我當值,你回家好好歇歇吧!”

頌銀腳下躑躅著,怔怔應了個是。容實壓著腰刀一笑,“趕巧,今晚上我也不當值,我送你回去吧,正好有些話想問問你。”

她抬眼瞧他,他眉舒目展,沒什麼愁緒。她點了點頭,目送他們走遠,獨自一人在夾道里呆站著,鼻子隱隱發酸。低頭看胸前的補子,牡丹團花的芯裡發黑,其實她就像這刺繡似的,為了自保,眼看著事情發生,她的心也黑了。

回到內務府,什麼都不想幹,傻乎乎坐了半天,底下來回事,她也是愛搭不理的。心裡焦急,只盼趕快有個結果。這麼多的事兒,幸虧阿瑪在,有他抵擋著,自己肩頭的擔子輕多了。雖如此,也叫她看到了宮闈的黑暗,這紫禁城表面歌舞昇平,私底下是一團爛棉絮。皇上要想坐穩江山,其實只有剷除豫親王一條道兒。

等了一整天,阿瑪將到傍晚時分才回來。她迎上前問情況,他拿手巾把子擦著臉說:“多大的事兒,值當嚇得這樣?都料理妥當了,抓藥的御醫和煎藥的太監頂了缸,已經回明皇上,事情都過去了。”

“那禧貴人怎麼辦?”

述明把手巾拋進銅盆裡,激起一串水花,“什麼怎麼辦吶?她用催生藥是大罪,害了皇上的兒子,能落著什麼好處?這輩子恐怕是要老死在冷宮了。你別過問這個,天下苦人兒多了,能顧得過來?皇后這回也受牽連,她宮裡的人沒看好,太后發話,命馮壽山申斥。”

頌銀手裡託著紫砂茶壺只管跑神,“皇后也受申斥了……”

述明見她沒有遞過來的意思,自己伸手接了,就著壺嘴嘬了兩口,“今兒晚飯是吃不成了,吃數落吧,跪在南牆根下聽訓,什麼時候罵完了什麼時候起來。”

太后是藉著機會發難,這頌銀知道。可這麼大的事兒處置了一位御醫一個太監就算交代了,似乎忒簡單了點兒。

她阿瑪還在絮叨,“慎刑司那大牢真沒法呆,在那兒半天,沒把我燻死過去!”說完了想起什麼來,低聲問她,“惠主兒那裡都囑咐明白了吧?這會子不能有閃失。”

她嗯了聲,“都說定了,她把藥扔到井裡頭了。”

述明這才放心,看天色將晚,指指外頭說:“下值吧,明兒也別來,歇一天緩緩神。”

她應了,回值房換身衣裳,出了西華門。

先前容實說要來找她的,到了外面沒看見他,既然人不在,她也沒打算等著,坐上小轎過筒子河。暮色裡楊柳依依,一大群老琉璃低空飛過,天逐漸悶熱起來。

她怏怏不樂,靠著轎圍子看外面,不遠處有個人立在樹下,隔一會兒抬手摸腦袋,看身形像容實。

她讓轎伕停下,打起簾子叫了聲容二爺,“您幹什麼呢?”

容實又摸了摸腦袋,含糊說沒什麼,復笑道:“別叫二爺了,你又不是我們家小廝。叫二哥吧,顯得親近。”

她下了轎,對他的話置若罔聞。走近了才看清他前額有一撮頭髮筆直豎著,大概是帽子壓久了的緣故,看上去像水端子上面按了個長柄,實在有點可笑。

還好他長得漂亮,漂亮的人總可以讓人忽略些別的東西。可他自己不大自在,總會不自覺抬手壓一下,然後發現她在看著他,臉上有點尷尬,揹著手咳嗽一聲,裝模作樣問:“你阿瑪都告訴你了?”

頌銀說是,踢了足尖的小石子兒一腳,看著它滴溜溜滾遠了。

他轉頭吩咐她的轎伕,“你們先回去,回頭我送你們二姑娘。”

轎伕們聽了令,又看頌銀臉色,見她點頭,方抬著空轎子往鑲黃旗去了。

她是沒想過能和這位爺一塊兒走上一程,以前兩府來往,他們各有各的玩伴,不會攪合在一起。就算聽戲沒辦法,也是一左一右遠遠分開,連視線都不會有交錯的時候。兩家都知道他們倆不對付,老太太不無遺憾地說:“二和三都不待見他,老四又太小,看來和容家這門親早晚要斷。”說是這麼說,心裡仍舊存著希望,眼熱容實長了一張花容月貌,說他像招財童子。

其實他除了白淨,和招財童子一點兒不沾邊。招財童子是胖娃娃,穿個紅肚兜,抱著一枚大銅錢。他呢,又高又結實,有一回在乾清宮見他和皇上打布庫,軟甲下的兩條膀子裸著,汗水氤氳,既勻稱又有力……五官也不像,若說十八歲的臉還有些青澀,透著一股女孩子式的秀氣,那麼四年過後就全然不是了。如今的容二爺輪廓鮮明,除了眼梢那點狡黠不變,他的美又上升到一個新高度——讓人苦惱的高度。

男人長得好看不值得炫耀,他當值時大多板著臉,拿銳氣中和中和。可到了人後就掩不住了,給頌銀的感覺就是花裡胡哨,一點兒不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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