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頌銀掖著袖子在抱廈站了一會兒,聽見三希堂裡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她心頭一緊,忙出了養心門。這時候還是遠遠避開的好,別捅那灰窩子。現狀確實令人沮喪,盼什麼不來什麼,老天爺有意和皇帝作對似的。

然而皇帝的不順利就是豫親王最大的順利,他心滿意足,待人都比平時和氣了許多。太后呢,壽宴多大的排場全不在眼裡,這個訊息才是最好的賀禮。她一面開解著“皇帝還年輕”,一面春風得意。千秋當天升座接受朝賀,明面上的雙喜臨門是因壽誕和新添了孫女,其實她喜得別有深意。

頌銀看著那漫天焰火和煌煌宮闕,歌舞昇平背後隱藏著帝王的失落。無嗣是硬傷,天下治理得再好終歸為他人作嫁衣裳,這座紫禁城潛伏著風暴,終有一天會爆發的。

對於她來說,反正每天就一個字,忙。雖然那些事不必她親力親為,但一會兒這個來請示下,一會兒那個來請示下,全攢在一起也夠她心力交瘁的了。

應酬官員和宗親們的俗儀走了一遍,剩下就是找樂子的時候。宮裡因為規矩重,樂子並不多,最主要的就是聽戲。紫禁城裡有好幾座戲臺,太后偏好漱芳齋,說地方大,人多的時候方便騰挪。

上千號人,從吃喝到如廁,拉拉雜雜一大堆事,待到都在戲臺前坐下,頌銀才敢鬆口氣。回頭看她阿瑪,昨兒通宵和同年摸牌兒,今天萎靡不振,靠著廊下抱柱一個接一個地打呵欠。她過去叫了一聲,“您回值房吧,這裡沒什麼要緊事了,後頭的我能應付。您在這裡這麼個情境兒……也不好看相。”

述明瞪了她一眼,“翅膀硬了,嫌你阿瑪給你丟人了?”說完一笑,“那你好好看著,天亮我再接你的班兒。”說著伸伸筋骨,歪歪斜斜往內務府去了。

耳邊是鼓點,咚咚咚地敲打著,臺上濃妝豔抹的書生小姐低吟淺唱著。頌銀不懂戲,也就看個熱鬧,特別喜歡看丑角,栽了跟頭,或是陷入窘境的當口她都會哈哈笑出聲來。

正笑得起勁,聽見身後一聲輕咳,她忙回頭,看見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爺立在一片陰影裡,像個孤魂似的,沒說話,轉身朝更暗的地方去了。

這下子頌銀笑不出來了,心裡嘀咕他又想幹什麼呀?每次見到他,她都擔心落了別人的眼,傳到皇上耳朵裡,會讓皇上對她產生芥蒂。她希望自此之後不和他往來,可他總是不遠不近出現在她左右,究竟她這個內務府小總管對他來說有多大作用,連她自己都有些弄不清了。可既然來了,她不敢不招呼,放眼四周,沒有特別要避諱的人,便轉身悄悄跟了過去。

豫親王停在一顆樟樹下,遠處的光從背後照過來,面目模糊。頌銀眯起眼,努力想分辨他的表情,一面蹲了個安,“六爺您找我?”

他嗯了聲,“今天的差事辦得不錯,回頭奏請老佛爺好好賞你。”

頌銀心說您不找我麻煩就不錯了,還賞我?嘴裡卻道:“謝謝六爺了,這都是我份內應當,我是老佛爺和您的好奴才。”

他聽了一哂,“我也這麼覺得,所以更要賞了。”

頌銀敷衍兩句,呵腰問:“您來找我,就為了這個?”

他說:“也不盡然。我上回夾道里和你說的話,你還記不記得?”

她一味的裝糊塗,“什麼事兒啊?請恕奴才忘性大,整天都是些瑣碎,腦子老不夠使。”

豫親王不太高興,主子的話記不住是大忌,可見她眼裡根本沒他這個旗主子。她裝傻充愣,那就索性言明瞭,他負手道:“真是貴人多忘事,前頭說起了容實,沒印象了?”

頌銀長長哦了一聲,“我想起來了,六爺說要給我升一等。”

這個人,為自己謀福利半點不含糊。不過他挺喜歡她的直率,點頭應承:“我說話算話。至於那件事,怎麼樣呢?計較了半天,有什麼打算?”

頌銀暗裡咒罵他,不情不願地說:“我還是那話啊,我覺得這麼著不好。”

豫親王微蹙了眉,她以為他是跟打她商量來了?她大概還沒弄明白裡頭的利害關係,他也不著急,牛不喝水強按頭,終歸不是事兒。他輕輕嘆息,無奈道:“如此就作罷了,畢竟你替皇上當著差,我也管不了你。”

他這麼說,頌銀反倒害怕了,佟家的旗籍全在他手裡,將來底下弟弟妹妹們的前程也得經過他,他要是手指頭不漏縫,佟家就得沒落,一代一代衰敗下去。他就是仗著這個,才這麼有恃無恐。

她耷拉下了肩頭,“您別生氣,我想了想,其實也不是不行。要不我乾脆嫁給他得了,這麼著更好說話。”她到最後竟有點意氣用事了,至於容實能不能被他拉攏,反正她照他說的做了,不成功她也沒法子。

誰知他又覺得不稱意了,“我記得那天不是這麼說的。”

頌銀回憶了下,原來他是要她學野史裡的莊妃,用女色迷惑洪承疇,令他降清。等人心歸順了,還要把她收回來當小老婆,這麼一算天底下的便宜都被他佔盡了!

她尷尬地笑了笑,“您太愛開玩笑了,我也不是這樣的人啊。”

他正打算和她探討探討她的心上人時,一個錯眼,看見容實就在不遠處。他隨即招手,“說曹操曹操就到了,來得正好。”

頌銀轉頭看,那個頎長的身形朝他們這裡走過來,湖藍的曳撒一泓水似的,胸前組纓低垂,腰上犀帶盤桓,那精幹練達的模樣,哪裡能想象他在家多招人頭疼!

他有一雙風流靈巧的眼睛,眼波一漾,劃過她的臉,轉而拱手給豫親王行禮,“恰好巡查經過這裡,沒想到遇見了二位。黑燈瞎火的蠓蟲可多,怎麼不去敞亮的地方說話?”

頌銀實在有點尷尬,看來要給逼上梁山了,豫親王打算下猛藥,叫她無路可退。也罷,那就照他說的辦吧,橫豎容實也知道他的用心,回頭再同他詳談就是了。

豫親王看了她一眼,“有些事不好在大庭廣眾下說。前陣子我和述明提起了頌銀的婚事,我答應給她做媒來著。自己旗下人,事兒必定要放在心上,且得找個靠得住的,方不辱沒了咱們小佟總管的人才。我思來想去,親近的沒別人了,只有你。我記得你還沒定親,越性兒給你們牽個線,先處處看,要是對付,也成就一段好姻緣。”

容實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六爺真太想著我了,叫我說什麼好呢……謝謝六爺厚愛,只是我才疏學淺,怕配不上小佟大人。”

“沒有的事兒。”頌銀衝口道,“二爺好著呢,我瞧得真真的。”

容實起先還想推諉,見她這麼說便笑起來。那廂豫親王的笑容卻凝固在臉上了,不過也只一霎眼,很快重新堆砌,粉飾道:“那就好,最難得是兩廂情願。撇開身份不論,兩家的家世相當,容大學士也不是迂腐的人,我看甚般配。”

頌銀聽他們你來我往,感覺自己十分被動。況且在暗處待著,叫人誤會密謀什麼就不好了。便道:“六爺回漱芳齋去吧,我也得當值了,怕底下人找不見我。今天的事兒謝謝六爺,等太后的千秋過了就回稟阿瑪,瞧我阿瑪的意思。今兒沒法子給答覆,不敢自作主張,橫豎勞六爺惦記,六爺這心田,真跟菩薩似的。”

說到最後既是奉承又是諷刺,豫親王自然聽出來了,無關痛癢地牽唇,“我也是做媒的癮兒發作了,你們別嫌我多事才好。”說著撫掌笑道,“男人大丈夫成家方立業,總不能打一輩子光棍。這紫禁城裡除了妃嬪就是宮女,哪個也不稱你容大統領,琢磨來琢磨去,還是頌銀最合適,將來接了老父的班,和你的官職不相上下,滿四九城找,也沒有這樣登對的了。”

容實順水推舟,溫吞笑道:“只怕辱沒了小佟大人。這麼著,不管成與不成,改日一定請六爺東來順吃席,六爺千萬賞臉。”

豫親王道好,轉身朝那燈火輝煌處走去,隨身太監遠遠接應,他沉了嘴角,連眉梢都暈染了輕霜。

那頭只剩頌銀和容實了,頌銀覺得不好意思的當口,容實卻擰起了眉,喃喃道:“怎麼想起給我做媒了……”低頭看她,“你們在這兒就是為了議論這個?”

頌銀的那點扭捏立刻煙消雲散了,“要不還能是什麼?”

“我瞧不像。”他說,“做媒哪兒不好說話,偏躲到這裡來喂蚊子?”

頌銀隨口應道:“興許是怕落了別人的耳朵,萬一不成,人家王爺面上掛不住。”

他摸了摸鼻子,“那你什麼想法兒?”

頌銀還是淡淡的,“沒什麼想法。”

“怎麼和他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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