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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她的時候完全是一副掂量的神情,暗裡讚歎好一張巧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皇帝信不信任他們,他自有論斷。但是把人送進宮,就是給皇帝開了扇天窗,隨時可以藉由這個名義,把佟家從鑲黃旗拽出來。自作聰明,把別人當傻子,這可不是個好習慣。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再追究也晚了,還不如來談談以後。

“如果皇上抬了佟家的旗籍,那可怎麼辦?眼下趁著還有說話的餘地,咱們商量商量,如何讓佟家繼續留在我手裡。”他抱著胸,肩上金絲夔龍繡,在遠處燈火的映照下跳躍出金芒。他的臉半在明處,半在暗裡,“你同我說說心裡話,佟家還願不願意留在鑲黃旗?”

怎麼說?說不願意嗎?頌銀違心地應個是,“我們是六爺的奴才,祖祖輩輩都是鑲黃旗的,自然願意留下。”

他還算滿意,曼聲道:“既然如此就好辦了,三姑娘進宮不過是個常在,位分低得可以忽略不計。如果你成了我的嫡福晉,皇上還有什麼理由給你們抬籍?把我的福晉一家子撥到他那兒去嗎?這話可說不通。”

頌銀髮現事態變得很嚴重,是她疏忽了,竟然給自己下了這麼個套!她心存僥倖,以為豫王福晉的位子是留給更有用的大臣之女的,沒想到這位親王不按常理出牌,真打算要娶她了。現在怎麼辦?推脫還來得及嗎?賠進一個讓玉是無用功,自己仍舊難以倖免。她想起容實,想起他的同心玉,那塊玉牌在她的胸口溫養著,她不能辜負他。

她壯了壯膽,好言好語地勸諫他,“您這樣,不是擺明了和皇上爭高低嗎,叫人怎麼瞧?”

他說:“那又怎麼樣?”

她被他回了個倒噎氣,連皇帝都不怕得罪,還有什麼能阻止他?她又試著說:“您想好了?就這麼公然的?”

她加重了“公然”兩個字,他還是淡淡的,“我喜歡一個女人,礙著他什麼?走,”他上手來拉她,“跟我去太后跟前,我這就要請婚。”

他扣住她的手腕拖拽她,頌銀失措之餘手裡的蓋碗落了下來,匡地一聲砸得四分五裂。她簡直像上刑場,撅著屁股剎著兩腿告饒,“六爺您行行好,我不……我不去……”

他很生氣,嘴裡說得好聽,果然一試就試出來了。越是得不到,越是抓心撓肺想要。他拖她不走,厲聲道:“為什麼不去?我們不是說好的嗎?”

頌銀慌不擇路,脫口道:“我什麼時候和你說好了?你給我做媒,難道是說著玩的嗎?這會兒要搶人,哪有這樣的道理!”

她這話無異於火上澆油,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被底下旗奴反將了一軍,終於徹底被點燃了。

他怒火正熾,生拽不動就要上手扛。但滿人女子不像漢人小姐,講究端莊賢淑。這個民族本來就是馬背上的民族,女人旗袍底下穿褲子,只要願意,可以和男人一樣拉弓練布庫。阿瑪雖然生了四個閨女,教養卻和男孩兒一樣,除了讀書識字,家裡還請了一位善撲營的一等撲戶做師傅,所以頌銀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她懂得扳他的大拇指,迫使他鬆手。

她要是不反抗,也許他只是存著逗弄的心思。結果她把布庫的招兒使出來了,這就觸怒他了。他們當阿哥的時候一天幾場摔跤,雷打不動。她既然和他使蠻勁,他覺得沒什麼可客氣的了,下盤一掃,反手扣住她的脖子,一拳就朝她面門襲過去。

頌銀想這回要完了,非把臉揍成大餅不可。人遇危險有個閉眼的本能,她把眼睛閉上了,心頭一片絕望。可是等來的不是斗大的拳頭,是一個柔軟溫暖的東西,緊緊貼在了她的嘴唇上。

她慌忙睜眼看,面前是豫親王放大的臉,近到什麼程度呢,他長長的睫毛覆蓋著,每一根都能數得清。

他偷吻她!她汗毛倒豎,渾身起慄,發現自己被侮辱了,萬萬不能忍受!扎掙著想推開他,可她的雙手被他控制住了,根本自救不了。她氣得打顫,力量上無法抗衡,既害怕又悲憤。不遠處就是花燈會,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然而她身處的地方卻相對僻靜,他們之前的動靜挺大,竟沒有一個人發現。不管遇著什麼事,能動嘴解決的她一定不落下乘。可是要論力氣,她的身手對付市井裡的二流子或許管用,對付一個弓馬嫻熟,曾經得過巴圖魯稱號的親王,顯然是不夠瞧的。

他親她,非常的簡單直接,扣著她的後腦勺不讓她轉頭,簡直把她當玩偶一樣。頌銀咬緊牙關不敢張嘴,混亂裡屈膝頂過去,他似乎早有準備,一掌下來,幾乎劈碎她的膝蓋。

她又痛又驚,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灰心喪氣之計聽見有人幽幽說了一句,“王爺,您這是幹什麼呢?”

他終於鬆開她,頌銀站不住,跌坐在地上。剛才的事不敢回顧,她委屈極了,捂著嘴哭起來。

豫親王並不心虛,衝來人一笑,“容統領不在外頭巡視,怎麼上這兒來了?”他回頭看了她一眼,“不該看見的叫你看見了,我怕頌銀臉上掛不住。”

容實沒什麼表情,只是臉色蒼白,背對著光,看不見他眼裡的陰霾。如果可以,他連殺了他的心都有,自己千珍萬重的姑娘,讓他這麼輕薄。原以為他至少還顧忌些身份,沒想到這就連臉都不要了。

“頌銀是我的女人,王爺貴為御弟,不見得要霸佔臣妻吧?”他過去,攙她起來,護在身後,“我一向敬重王爺,王爺替我做媒,說了這麼一門好親,我打心眼裡的感激王爺。可今天這事,王爺作何解釋?她不是尋常女人,她是朝廷命官。王爺這樣不尊重,究竟是瞧不起容某,還是瞧不起皇上?”

豫親王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裡,在他看來一個小小的禁軍統領,有什麼資格和他相爭?當初是為了拉攏他,想兵不血刃罷了。如今兩下里比較,就算沒有他的協助,他要取帝位也不是難事,何苦把自己喜歡的女人搭進去?

他平靜地告訴他,“頌銀是我旗下人,我讓她生便生,讓她死便死,更別提區區婚事了。原先我是沒察覺,隨意給你們牽了線。如今我瞧她對我的脾胃,想娶她當我福晉。你們既然未過定,談不上她是你的女人,這事就此作罷,毋須多言。”

容實笑得很冷,完全是一副嘲訕的語氣,“王爺出爾反爾,這話說起來可不好聽。男女之間的感情,豈是說作罷就作罷的?我和頌銀論及婚嫁了,王爺這會子橫插一腳,這和奪人妻房有什麼區別?況且這事皇上也知情,王爺如今鬧這一出,大家臉上都無光。說實在話,要不是忌諱您的身份,我這會兒早就動手了。您這麼對她,是存心和我過不去,往我心上插刀。我不能拿您怎麼樣,可是以後我會好好保護她。王爺要是氣難平,咱們布庫場上打一丈也行,可您要是再碰她一下,就別怪臣以下犯上了。我容實不是您的包衣奴才,漢人的尊嚴不容人踐踏,我言盡於此,請王爺好好掂量。”

他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能有這樣的勇氣,確實讓人佩服。豫親王點頭,“為個女人豁得出去,你的真心我瞧見了,不過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她是我旗下人,她的婚事我說了算。什麼論及婚嫁,佟家還沒有請我的示下,誰敢把她許出去?”他看她躲在容實身後礙眼,擰了眉頭伸手要拽她,結果容實腰間的繡春刀唰地一下便出了鞘,也不說話,閃著寒光的刀鋒正對著他,或許只要他再有一點異動,他就真的會刺向他。

頌銀終於緩過神來,一看情勢不妙,忙壓住了容實的手。和親王兵戎相見,傳過去是大罪過,連皇帝都保不住他。好漢不吃眼前,雖然她被人佔了便宜,但因此葬送他的前程,那代價未免太大了。她知道他生氣,至此算是和豫親王正式決裂了,要較量來日方長,不能意氣用事。連自己的底牌都交到對方手上了,往後還有什麼資本和他對抗?

她唯有打圓場,哀聲對豫親王道:“請六爺恕罪,他是一時衝動,六爺大人大量,別和他計較。”一面焦急對他使眼色,讓他把刀收起來。

這件事裡受委屈的是她,看她忍辱負重,容實心裡刀割似的。怨怪自己粗心大意了,應該時刻關心她。如果早早發覺她不見了,也許就不會被人這樣對待了。

豫親王看這出苦情戲碼直想笑,但頌銀的立場很鮮明,今天再糾纏下去也沒什麼必要了。論官銜論出身,容實都不是他的對手,他是勝券在握,所以不急在一時半刻。

他大度地笑了笑,“為情拔刀,沒什麼可怪罪的。只是樑子結下了,要解很難。我也贊同你剛才說的話,約個時候吧,我不願意仗勢欺人,咱們布庫場上見真章。”

是男人就這樣解決,也不失公平。容實道:“三天之後,善撲營一決高下。”

豫親王說好,臨走抬手抹了抹嘴唇,挑釁式的一笑,得意洋洋去了。

頌銀漲紅了臉,一下子覺得天塌了,再也沒臉見人了,咧著嘴嗚咽痛哭起來。

沒什麼比這個更叫她羞恥的了,她是女官,平時脊樑要挺得比男人直,做事要比男人爽利,這樣才叫人看得起。她一直想讓別人忽略她的性別,甚至自己麻痺自己,把自己當男人看,苦點累點也不因自己是個女孩而嬌氣推脫。可是被豫親王來這麼一手,她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直處於弱勢,女人就是女人,哪怕做了官,依舊百無一用。

她不好意思面對容實,覺得自己不乾淨了,配不上他。狠狠擦自己的嘴,擦得嘴唇一圈辣辣地疼,然後把玉牌解下來遞過去,說:“對不住了,事到如今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把這個還給你,你找別的好姑娘去吧。”

他不肯伸手,“你這是什麼意思?怪我來得晚嗎?是我不好,我前頭巡查,一直在麴院風荷那一片。要是早知道你會遇上這種事,我就算不當值了,也要來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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