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頌銀那頭和容實並未談出什麼結果來,他下定了決心要應戰,她再相勸也沒有用。他只是一味讓她別管,他有他的打算。頌銀束手無策,也知道他不肯退讓的原因,他是要借這個機會讓事情有個了結,往後豫親王不能再打她的主意,至少明面上奈何不了他們。

百般勸阻都不中用,她只好先回來了,和阿瑪一說,阿瑪捶膝長嘆,“孩子的名字真不能亂取,容蘊藻這麼有學問,大兒子叫容緒,命薄,根基不穩固,摔了一跤就死了;小兒子叫容實,真就是個實心眼兒,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他也敢打。”

頌銀垂著著兩條胳膊靠在抱柱上,垂頭喪氣道:“他說把豫親王打趴了,他也就活出味兒來了。長痛不如短痛,分個高下好堵六爺的嘴,起碼叫他沒臉提什麼請婚。”

述明一哼,“到底是個孩子,打贏了仗能解決什麼問題?人家面兒上撂下了,心裡記恨一輩子。萬一……”他左右看看,拿手比了個六,“萬一這個克成大統,到時候大夥兒怎麼活?你們倆如今就想著要在一塊兒,考慮過家裡沒有?我們佟家一百多口,他們家人少,也是四條人命啊,你們就全不顧了?”

頌銀臉色發白,沉默下來不知說什麼好。想了半晌才道:“六爺喜歡我什麼,我改還不成嗎?他在軍機處值房裡,天天打隆宗門上過,我上那兒堵他去。我就撒潑,怎麼不雅怎麼來,他看得倒胃口了,自然就對我沒興趣了。”

他阿瑪覷眼看她,“你打算裝瘋賣傻?”

“是啊,我能裝。”

“回頭說佟家丫頭瘋啦,趕緊回家修養去吧,正著了他的道兒。”

頌銀窒了下,“那就不瘋,我還有別的辦法。只有讓他瞧不上我,我們大家才能太太平平的。”

這是個治標又治本的方子,可豫親王不傻,她裝傻充愣的就能讓人家改觀嗎?認識不是一天半天,四年多了,還不知道她是怎麼個生性?述明摸了摸剛蓄起來的山羊鬍,“你有能耐你去折騰,可要留神,別弄巧成拙。後兒布庫的事也得趕緊想轍,你乾脆裝個失足落水,差點沒淹死,反正不來氣兒了,嚇唬嚇唬容實。他擔心你,必然守著你,還決鬥個屁。”

頌銀答應了聲,心想她阿瑪也是個行家,變點兒小花樣,就能把容實給蒙了。

內務府張羅完了中秋宴,後面就是九月的換裝,這期間有二十來天的閒暇,大夥兒可以不那麼忙碌,放鬆精神略緩一緩了。述明到現在才想起讓玉來,問:“這兩天敬事房的檔你看了沒有?翻了誰的牌子?有沒有三丫頭?”

頌銀搖搖頭,“已經五天沒翻牌兒了,蔡和一露頭就說免,不知聖躬是否違和。因為沒得示下,就是回了內務府,咱們也不敢傳太醫。”

述明說:“再看看吧,看今晚上怎麼樣。你得了閒去景祺閣瞧瞧郭主兒,有個把月沒見了,那兒供給不知好不好。多照應著點兒,現在施以恩惠,將來勢必不吃虧的。”

頌銀嗯了聲,“我還得去瞧瞧禧貴人,前幾天太監報上來,說病得很重,恐怕要不成了。”

阿哥夭折,禧貴人月子裡就給扔進東北五所,缺吃短喝的,弄得一身病,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了。頌銀心裡一直很愧疚,她的人生是他們硬生生扭轉的,雖都為自保,也是罪孽深重。所以後來皇帝下套子,給他們小鞋穿,她一點都不記恨皇帝。自己虧欠了人家,人家找你尋仇,有什麼可不平的?她還是兢兢業業替人辦差,只要留佟佳氏一個喘氣的空間,她絕不再做坑害他的事。這次讓玉的犧牲但願能夠換取一點信任,給逼到絕境上確實是沒有辦法,畢竟人心都是肉做的,誰也不願意幹那種損陰德的事。

述明不太贊成她的話,“你已經特別看顧她了,萬事要有度,過了惹人懷疑。一個壞了事的嬪妃,你和她沒牽連,那麼關心她幹什麼?回頭再傳到皇上耳朵裡,又要橫挑鼻子豎挑眼。”

她說知道,無奈嘆了口氣。

下半晌的時候去了東六宮,先去瞧惠主兒的三格格和讓玉,後去景祺閣探望郭貴人。那主兒孕期作養得好,簡直珠圓玉潤掐得出水來。見了她就跟見了親人似的,趕緊把她拉進來,問問近來宮裡有什麼好玩的事兒沒有?城裡有什麼新聞沒有?

“你不知道,我關在這裡快要悶死了。起先倒還好,覺得挺清靜,一個人自自在在的,可時候一長就不行了。這是圈禁啊,我天天看野蜂築巢,看螞蟻上樹,那些螞蟻我都認識了,瞧臉就知道誰是誰。我還給它們取了名字,小紅啊、小翠啊、秋菊、春蘭什麼的。”

頌銀皺了皺眉,心說這些名字怎麼那麼俗呢,像八大胡同裡的窯姐兒。還認臉,螞蟻能有什麼臉?倒茄子、倒倭瓜?這主兒千萬不能瘋,要出了紕漏,又是佟家的過錯。她只得耐心寬慰她,“要不您適當做點兒針線,打發打發時間?給萬歲爺繡雙襪子,或是給龍種做身衣裳?”

郭貴人愁眉苦臉說:“我不會啊,我額涅就沒教我這個。以我的手藝,勉強能做個沙包……要不你問問皇上玩不玩砍包兒?”

頌銀無話可說,皇帝能和人玩兒這個?這不是說笑呢嗎!她咬著嘴唇思量,“我讓人給您送兩套話本子吧,《孫悟空戲唐僧》、《武大郎情定西門慶》,都挺好的。”

郭貴人目瞪口呆,“武大郎和西門慶好上了,那潘金蓮呢?”

“基本就沒她什麼事兒了。”頌銀揮了揮手,十分爽快地說。

“你平時就看這個?”郭貴人忽然覺得這麼文雅謙和的女官,怎麼有點顛覆在她心裡的形象?

頌銀忽然意識到了,頓感尷尬,含糊笑道:“就是瞎看,外面正經話本子我都看完了,只能找些偏門的來看。其實挺好的,感情真摯得很吶,回頭我打發人給您捎進來,您悄悄的看。”

郭貴人立刻說好,“先看著,要是好再接著運。”

她應個嗻,高高興興道別,從景祺閣退了出來。

往北不消幾步就是東北五所,雖相距不遠,但這裡蕭條冷落,和郭貴人那裡根本沒法比。這裡原作為皇子乳母養老的處所,後來不知怎麼演變,改成了冷宮。院子長期沒人照看,磚縫都生了草,三間面南的屋子沒有房簷和天棚,太陽光直撅撅照進屋子裡,熱得烙餅一樣。禧貴人擇陰涼,躺在北邊靠牆的窩鋪上,看守的太監引頌銀進去,勸她不要靠近,說:“就是這兩天的事兒了,原本奴才得上內務府回稟的,既然小總管來了就瞧一瞧吧,要準備什麼,到時候一卷落葬就完了。”

頌銀看見她的眼角緩緩落下一道淚,也許這刻是清醒著的。她忽然很怨怪這個太監,人還沒死就說這種話,叫她聽了心裡什麼滋味?

她狠狠斥他,“滾出去!”

那太監嚇了一跳,忙打千兒退到門外去了。頌銀環顧這屋子,真正的家徒四壁。床尾放一隻恭桶,東牆根並排碼著兩張條凳,上面擱一雙筷子半碗稀飯,還有一個又黑又硬的窩窩。

她心裡實不忍,上前探看她,輕輕叫她一聲。她轉頭看她,如花的面容已經枯槁了,可是一雙眼睛卻那麼明亮,翕動了下嘴唇說:“小佟總管,您來了?”

阿哥夭折後她的神智一直不清,連人都不認識。今天忽然這樣清明,看來是迴光返照,時候確實要到了。

頌銀噯了一聲,努力對她微笑,“我一直忙,沒得空來瞧您,您今天想吃點什麼,我著人去做。”

她僵硬地搖頭,抬手壓了壓嗓子,“這裡堵住了,咽不下去東西了。您能來瞧我,我真高興。”

頌銀忙道:“我叫人傳太醫,咱們先瞧病,再敘話。”

她還是搖頭,“閻王要你三更死,哪能等你到五更。我不懼死,死了就能見著我那哥兒了……小佟總管,我想託付您一件事。”

這種時候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她說好,“您只管吩咐,我能做到的絕不推諉。”

她嗯了聲,緩慢地閉上眼睛,又吃力地睜開,喘了兩口氣道:“等我死了,別把我埋在亂葬崗裡。我有孃家,送我回正紅旗。可惜我是個罪人,連累了家裡,不知道他們還願不願意認我。要是沒人肯收屍,請小總管費心,給我一口棺材,別埋得太深,我們老家有這個說法,太深了不好轉世。我這輩子苦,投身在這帝王家,下輩子但願能生在小家子,種種地,放放羊,再也不稀罕這滔天富貴了。”

頌銀站在那裡淚如雨下,她和阿瑪到底做了什麼,把人害成這樣。雖說當初就算沒有他們插手,馮壽山也不會放過她,可最後他們還是參與了,往那帖催生藥里加了莪術,害死了阿哥,逼瘋了禧貴人。

她自責得幾乎要崩潰,不敢向她坦白懺悔,因為牽扯太多,她沒有權力讓一家老小冒這個風險。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辭世之後按照她的託付好好安葬她。有時候人活著,有太多無能為力的事,對於皇權來說她們這類人算得了什麼?無用之時淪為棄子,身後事都難以周全。

她應下了,請她好好休息,退出來吩咐看守太監給她加餐,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只是這地方她不敢再逗留了,匆匆走出腰子門。回頭看,四周圍盡是氣象萬千的宮闕,唯有這個單獨的小院像美人頭上的一塊癩痢,格格不入,令人沮喪。

她逃也似的回到內務府,看見阿瑪也沒說話,悶悶不樂進了自己的值房。述明知道她九成是遇上事兒,心裡不痛快了。往東六宮走,哪有什麼好訊息呢,樁樁件件都讓人高興不起來,不管是讓玉、郭貴人、還是禧貴人。

這天她留在宮裡上夜,阿瑪已經下值了,天擦黑的時候敬事房打發人來回話,今晚侍寢的是佟常在。頌銀忽聞訊息汗毛倒豎,坐在那裡回不過神來,一個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瞬間塞滿了她的腦子——侍寢了,會不會有孕?如果有了身孕,豫親王會怎麼樣?到那時候會暗下殺手?還是堂而皇之要求讓玉墮胎?

她站起來,取了帽子戴上,抬手命人引路,她得送讓玉進皇上寢殿。

還是養心殿燕禧堂,穿堂後邊一片燈火通明,她在西配殿裡等著馱妃太監送人來。兩個嬤嬤在那裡準備褥子,赤紅的錦被蓋在熏籠上,她在邊上看著,腦子裡茫茫然。一個嬤兒回頭問她,“今兒這位小主是您府上的吧?”

她點了點頭,“是我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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