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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了搖頭,“您知道容家和豫親王之間的矛盾不在頌銀身上,我爹是帝師,我替皇上統管著禁軍,一文一武的,多少回了,硬把鬼老六的把戲壓住了,叫他動彈不得,這份仇怨難道只為頌銀一個人嗎?他不過是藉著她的由頭髮難罷了,頌銀何其無辜!我和您的想法不一樣,非但不怨怪她,反而感激她。她沒有為了自保疏遠我,是她傻嗎?她心裡明鏡兒似的。她要是嫌貧愛富,鬼老六那麼多次的示好,早八百年當她的嫡福晉去了,還等到這會子!她是一心一意想跟我的,我對她的心也一樣。我們倆以前老愛鬥,如今相愛了,我要加倍對她好。您不是早就給我預備了聘禮嗎,擇日不如撞日,今兒就下聘吧!”

老太太這會兒必是不答應的,其後趕來的容太太聽見他這一番歪理,頓時就惱了,“你是豬油蒙了竅,家裡人會害你不成?你說得振振有詞,我且問你,你何苦白給個把柄讓人抓?如今什麼時局?越是這時候,越是要避諱,你倒好,往人槍頭子上撞,顯得你脖頸子硬是怎麼的?我前兒聽說六王爺在她那裡過夜,我心裡就不太稱意,好好的姑娘壞了名節,咱們清清白白的人家,怎麼能讓種不清不楚的人進門子?”

容實沉了臉,“那晚的事我都知道,我人就在宮裡,您也賴不上她。”

容太太道:“我要賴她什麼?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我何嘗不想看你們好好的?要是不誠心想討她做媳婦兒,犯得上預備那麼些東西?你知道她清白有什麼用,咱們漢人不像滿人,亂章程的事兒不能幹,根底不清的人不能娶。我也不是守舊,要照老理兒,咱們不該和三旗包衣聯姻,可你瞧見我們嫌棄她了嗎?前兒的事我是不打算追究了,只要太太平平的,過去就過去了,畢竟這麼有出息的女孩兒難找。現在呢,你為她闖禍,你和六王爺打架,把人胳膊都打折了,你是不是魔症了?這麼下去還得了?由得你去,你又會幹出什麼事來?你要是不聽話,給我等著,等你老子回來收拾你!”

他落進了女人堆裡,被弄得暈頭轉向,鬱悶道:“還拿我當吃奶娃娃呢?我要是成親成得早,孩子都滿地撒歡了。你們拘著我幹什麼?非要逼我帶她私奔嗎?”

老太太氣得一口氣上不來,“你越是這樣,頌銀越是不能娶。了不得了,娶個媳婦扔了小子,這會子就不聽話了。”

老太就是這樣的,講理起來千好萬好,不講理起來就是塊金鑲玉,她不待見就是不待見。

他垂手嘆息,“依你們的意思呢?怎麼做才能稱你們的意兒?”

容太太一手指向怡妝,“先把你妹妹收了房再說。這些日子來我瞧得真真的,她是秀外慧中的孩子,本分老實,我和老太太都瞧得上她。”

那廂的怡妝受了驚嚇,登時紅了臉。他們當初投奔容家,家道難是一宗,其實本意也是想和容家結親。她娘那時候在房山老家動了心思,她心裡雖不情願,到底也沒反對。容家是高官,長子死了,剩下一個就成了眼珠子,將來那麼大份家業全是他的。窮怕了,誰能知道寅年吃了卯年糧的尷尬?因此只要有個升發的機會,即便這位容二爺是個癩痢麻子她也認了。沒想到進了容家,全然不是這麼回事,容家是高門大戶,容實的樣貌人品打著燈籠也難找,哪怕他張嘴閉嘴“去他孃的”,她也覺得那種性情是爺們兒的味道,她全身心地愛慕他。可惜他有了佟家的姑娘,她想過,退而求其次也要圓了自己的心願。如今眼看他們的婚事不成了,再使把勁,興許能有大成就也說不定。

她且要推讓一番,不能一高興就亂了方寸。沒想到容實看了她一眼道:“妹妹是個好姑娘,我不忍心耽誤她。眼下家裡境況大不如前,太太和她交代了沒有?容家這刻是在天上,沒準一眨眼就掉進十八層地獄了,叫她跟著我受動盪?原就沒根基,再雪上加霜,我不是這樣的人,妹妹值當更好的。頌銀呢,罪狀太多還是因為她能幹,她在宮裡當差,腦袋別在腰上過日子,遇到的人多,事兒自然也多。她這樣的不該和閨閣裡的小姐比,她要繼承家業,乾的是男人的活兒,可著四九城找,有哪個姑娘及她分毫?當初老太太和太太瞧上的不就是她這點嗎?”

怡妝灰了心,他說得很委婉,但態度鮮明,不要她,還是要那位小佟大人。字裡行間全是她的好,他體貼她,錯得多是因為做得多。在他眼裡佟頌銀是北京城裡獨一無二的,別人對他來說全是麻繩串豆腐。

怡妝紅了眼眶,但是絕不抱怨半句,反倒替頌銀說話,“佟小姐巾幗不讓鬚眉,是不可多得的姑娘,難怪二哥哥喜歡她,我瞧著她,也是眼熱得不成。脂粉堆裡有幾個能像她一樣,這麼大的抱負和氣魄?未必沒人不想學她,可惜她這樣的造化不是人人有的。我原本是客居,老太太和太太疼我我知道,但現在和二哥哥說這話,叫我無地自容了。好歹給怡妝留分面子,否則府上我是留不下去了。”

她賣乖討好說場面話,自然令老太太、太太更憐惜她。容實則不然,頌銀在他跟前提起過幾次,那個小心眼子很忌諱什麼表姐表妹貼著,眼下竟一語成讖了。她們要把這個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表妹塞給他,拿他當廢紙簍子了?他是忠貞不二的人,認準一個愛一輩子。加上怡妝又說什麼“這樣的造化不是人人有”,變相表示自己未必不如她,頌銀只是佔了出身的優勢。他沒好意思呲達她,她以為內務府的差事只是記記賬、給宮人們發發月例銀子?是個人都能操辦得起來的?

他緩緩吁了口氣,“回頭我打發人給妹妹送些盤纏,或回房山或在別處置一處房產吧,別在容家待著了。如容如今家風雨飄搖,萬一壞了事,倒連累妹妹一家子。”

在場的三個人目瞪口呆,他這是不顧臉面轟人了。怡妝抹著眼淚轉身往外,老太太才反應過來,孽障孽障地數落著,趕出去挽留怡妝去了。

容太太卻沒走,和兒子楚河漢界地對站著,氣悶了半天說:“我同老太太也裁度她的出身,她進了門不過是個偏房,往後你再尋中意的,我就不信滿四九城,找不到一個及頌銀的。”

他知道多說無益,別過臉道:“我沒想過三妻四妾,我只要頌銀,請娘想法子替兒子說服老太太,兒子要娶她。”

容太太失望至極,“你是大禍臨頭還不知悔改啊,我眼下真該去哭緒哥兒,要是他在,好歹能勸勸你,不叫你這麼著糊塗到底!”

他氣走了奶奶和母親,怔怔站了一會兒,把手裡的鑿子撂下,覺得苦悶且傷心。換了官服上值,留在家裡反倒一人一個主意地干擾他。

內務府離東華門很近,他穿過夾道進後門衙門,問小總管在哪裡,蘇拉說:“長春宮成主兒染了風寒,月華門上太醫瞧不利索,請了旨意通知內務府,要上御藥房傳醫正,小總管得過去盯著。您上耳房先坐會子,說話兒就回來的。”

他茫然點頭,卻沒有進耳房,慢慢踱步,踱到了隨牆門上。向北看,一片杳杳的紅。天氣越來越冷了,夾道里的風大,吹得人鬢邊生涼。她必然也聽說了他和豫親王布庫的事,不知她是個什麼態度。他有些擔憂起來,如果她怪他怎麼辦?他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做錯了,然而踏出去了無法挽回,只有硬著頭皮往下走。

頌銀回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天是鐵鏽紅的,絲絲縷縷的浮雲飄蕩著,像傷口上凝結的白膜。

蘇拉上前插秧,“先頭容大人來找您,遇上您沒有?”

她搖搖頭,“沒見著。什麼時候來的?”

“有一個多時辰了,可能等您您不回來,這才走了的。”

她站住腳,嗆了口冷風,噎得滿眼的淚。抬手擦了擦,頰上冰涼一片。慢吞吞回值房換衣裳,今晚不用上夜,這個點該出宮了。

出東華門,天正擦黑,遠遠有兩盞燈籠在筒子河那邊閃爍,她也沒留意,大概是接她下值的轎伕吧!她從橋上過來,那兩盞燈迎上前,挑燈的衝她打了一千兒,“給佟大人請安,請佟大人借一步說話。”

她皺了眉,“你們是什麼人?”

長隨打扮的人往南一指,龍爪槐下停著一門轎子,她凝目細看,轎簷下燕飛翩翩,應當是女眷用的。

她走過去,才要開口問,轎簾打起來,簾後露出容太太的臉。她吃了一驚,“太太怎麼來了?”

容太太和煦笑著,“你當值忙,入冬之前不得空閒,上府裡又不方便,我有幾句話想同你說,只好來這裡等你。”

頌銀心裡明白大約不是什麼好事,如果是提親,沒有去佟府不方便的說法。其實她今天也在反覆考慮,究竟接下來的方向在哪裡。家裡老太太冷了心腸,容家這頭又懈怠,這回來少不得是做了斷的。

果不其然,容太太好言好語說:“今天容實和豫親王布庫的訊息傳回家,把家裡人都驚壞了。老太太上了年紀,經不得這樣的嚇唬。要是爺們兒尋常過招倒罷了,可容實傷了豫親王,再聯絡前兩天的事兒……叫人心裡怎麼想呢!我的意思是你們先涼陣子,我和容實也說了,他自然不肯聽,我想來想去,還得來託付你。你姐姐給了我們家,我們拿你當自己閨女似的,有話也不避諱著你。容實自小荒唐,到大了,拜了官,這兩年才漸漸有了人樣兒。可他是個炮仗,一點就著的主兒,這麼下去仕途還是其次,怕就怕他惹禍上身,到時候撲不滅那火星子。二姑娘,你是聰明人,天下父母心,你一定能體諒咱們的。我不是讓你們就此一刀兩斷,是略緩緩,少見面,等事情放涼了再議婚事,不知你等不等得?”

頌銀心裡都明白了,問姑娘等不等得,根本就是了斷的謙詞。她雖不像平常姑娘,到了年紀就著急嫁出去,但是既然兩情相悅卻遲遲不下聘,她要是說願意等,豈不是傻了?

她心裡發酸,含著眼淚,喉嚨裡哽得說不出話。她想表態,可越是著急越是緩不過來。

“我……”她覺得腸子都打了結,針扎似的疼。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叫人找上門來回絕,臉面果然成了抹布。還是家裡老太太說得對,越卑微,人家越不拿你當回事。現在還能怎麼樣?死乞白賴的事她做不出來,就這麼完了嗎?兩家結親不是單純的小夫妻過日子,關乎整個家族。牽涉的人越多,要顧及的也越多。她順了口氣,慢慢點點頭,“我能體諒太太的苦心,這程子事兒一樁接一樁,莫說您,我自己也覺得煩憂。我是個姑娘家,我儘自己所能各處周全,但有些事不是我能控制的。到了這一步,我無能為力,太太說得很是,好漢不吃眼前虧,能避一避也是對的。”她一手撐著轎杆,身子都在顫抖,有多艱難才能說出這些話來,每一句像都剜心似的。但是不能表現出來,叫容太太說他們容家兒子不要她了,就急得發抖發暈麼?她儘量挺直了腰板,努力維持自己的尊嚴,笑了笑道,“我這裡太太放一萬個心,我知道輕重利害。只是給老太太、太太帶去麻煩,我實在是很慚愧得很。今兒您來,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請您帶話給二哥,請他珍重,萬事緩和著來。我不敢說能幫他什麼忙,就算以後咱們有緣無份,我也會盡我所能來維護他。”

她說到最後出乎容太太的預料,她上去拉她的手,澀然道:“二姑娘,你不知道我們有多喜歡你,可眼下形勢不由人,委屈你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要是和你不成,是咱們容實沒福氣,日後就算再娶親,也難找到賽過你的了。你們都是實心眼的好孩子,沒法兒,胳膊擰不過大腿,誰叫咱們惹的是那主兒。”

她只是頷首,這時候多少慰藉的話都是無用的,更增苦痛罷了。她替她打了簾子,“太太回去吧,天晚了,您出門不方便。請替我給老太太帶好兒,將來有機會我再上府裡給她老人家請安。”

容太太心酸起來,這麼好的孩子,平白撂了多可惜。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會兒不狠心,容家就沒治了。

再看她一眼,她站在轎旁,牽著袖子微傾身子,有風骨,絕沒有卑躬屈膝的奴才樣。容太太不由感慨,也許她會有一番大成就,容家這座小廟終歸裝不下她。

頌銀送她上轎,放下轎簾看轎伕擔起來走進黑暗裡,她伶仃站了很久,寒風吹在身上,直到把手腳都吹得冰冷,才想起回自己的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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