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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灰心喪氣,“你這麼做等同謀逆,你知不知道?”

他點頭說知道,“可要定罪是定不了的,皇上猝然升遐,連一位軍機大臣都沒來得及宣。當初新君即位時曾金口玉言許諾兄終弟及的,現在就算有了阿哥,只要沒有詔書,照樣不頂用。滿朝文武都不傻,誰會為個吃奶娃娃和六爺作對?你聽我一句勸,別再管這事了,等到宮門開時宣佈國喪,一切還是有條不紊的,不差這幾個時辰。”

頌銀知道他是為了給六爺留下足夠的時間斡旋,那些阻礙他登基的不利因素必須在這之前先清除,所以她愈發擔憂容實的處境。

她向外張望,風雪無邊,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皇帝傳位的詔書必定是有的,只不過被他昧下了,因為他和皇帝異於尋常的關係,在皇帝最後的這段時間裡,幾乎霸攬了養心殿的一切事宜。

她閉了閉眼,回天乏術,唯有退而求其次,“我們三個人的糾葛你是知道的,如果六爺御極,容實怎麼辦?”

他說:“新帝登基要穩固朝綱,不會輕易動任何人。只要容家父子沒有異動,六爺暫時不會將他們如何。至於將來……就要看你的了。”

她心頭一片慘淡,“看我什麼?我什麼都做不了。”

“你做得了,只看你願不願意罷了。”他頓下來,在昏昏的燈火下盯著她的眼睛說,“我不知道六爺對你的感情有多少,你記住,要想保住容家,就不能輕易妥協。得不到的言聽計從,得到了束之高閣,人心都是一樣的。”

頌銀背靠抱柱勉強支撐著,“你讓我出去吧,出了這麼大的事,怎麼敢瞞著不報呢。”

他搖了搖頭,“容實來得比豫親王快,對他沒有任何好處。他年輕氣盛,萬一做出什麼來,後悔就來不及了。”

頌銀腦子裡亂糟糟的,蹲下來看著漫天飛雪發呆,明天會是個什麼氣象,她不知道。回頭看燕禧堂,窗上燈火輝煌,裡面裝著個死去的帝王……不知冰窖衚衕的棺槨晾得怎麼樣了,八十一道漆肯定來不及上,如今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拿來先用了再說吧!

還真就關了一夜,養心殿沒人敢硬闖,容實心裡應該是犯嘀咕的,但不見皇帝示下,只以為他病勢愈發沉痾,想不到他已經撒手去了。

次日五更,文武大臣照舊進朝房等候上朝,等來等去不見傳召,終於來了一個太監,著素服戴重孝,在朝方門前跪下,悲聲說:“今早寅正三刻,聖躬崩於養心殿燕禧堂。奉太后懿旨,眾臣工服喪入乾清門舉哀。”

這話無異於驚天霹靂,眾人私下議論也不過是聖躬違和,絕沒有人料到正值盛年的皇帝就那樣駕鶴西去了。

要變天了,皆是惶惶。人群裡發出悲難自勝的嗚咽,整個朝房裡頓時哭聲四起。畢竟十多年的相處,君臣還是有感情的。大家的悲是發自內心的悲,悲得如喪考妣,悲得承託不住發放到手裡的孝服。

內務府辦差,皇帝的死和生一樣,一樣那麼多事兒。生是喜,死是悲,排場卻不減。

宮門開後,頌銀沒能回內務府,一造兒一造兒的人進出準備小殮,乾清宮裡已經佈置起了靈堂,闔宮宮人的喪服要到位,殯儀裡的車馬轎庫要命匠作處做好,因風雪大,必須搭喪棚存放,皇帝的大喪不像那時候金墨的,繁瑣百倍不止。她一面忙,一面牽掛容實,昨晚他沒什麼動作是不幸中之大幸。眼下皇帝的死訊出了,他應當知道該怎麼做了,按兵不動才是良方。

一個宮女請了剪子來,她摘下帽子剪下一簇頭髮放進托盤裡,轉頭看見五爺領人進內廷,蹲身請了個安。

五王爺點了點頭,紅著眼睛問:“小殮都準備妥當了?”

頌銀道是,“軍機處正擬殯宮,回頭請皇太后示下,究竟是停在景山壽皇殿,還是進圓明園正大光明殿。”

五爺長嘆一聲,“我那四哥,年輕輕的就走了,可憐見兒的。”

誰說不是呢!頌銀怏怏的,因為皇帝就崩在自己面前,她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五爺哭天抹淚,“他到底是什麼病呀?上回見他就是精神頭不濟,也沒覺得怎麼著,才過半個月,說沒就沒了。”

頌銀不好說話,病情一直沒有往外宣佈,皇帝又被陸潤控制著,十來天沒見軍機重臣了,忽然之間傳出死訊,就成了千古謎團。她澀然道:“回頭您瞻仰遺容吧,也不是一氣兒倒下來的,的確身子一里一里垮了。”

“還不是叫人給吸乾了!”他氣得大罵,“我這哥子也糊塗,別人迷女妖精,他迷男妖精。男妖精道行深,不把他吸得精盡人亡,便宜他了!”

頌銀一陣駭然,“您留神,別叫人聽見了。”

“爺怕個球!陸潤那小王八犢子在哪兒?著人把他捆起來,塞進梓宮裡殉葬!”

五爺是屬螃蟹的,他愛橫著走,除非皇帝管束,否則誰也不在他眼裡。頌銀無奈看著他去遠,一時茫茫的,再也沒有要去救陸潤的念頭了。他不聲不響的,原來是最厲害的人,連皇帝都能應付,區區一個恭親王還在他眼裡嗎?

整個紫禁城,城裡那麼多的人,組成一個錯綜複雜的關係網,推動這個王朝滾滾前行。每個人都有兩張面孔,連她一直覺得有風骨的陸潤都是這樣。碩大無朋的驚懼籠罩住他,她想找容實,迫切的想見他。

她撂下了手上的一切出去找他,國喪期間宮裡管轄更嚴謹了,內廷的乾清門及景運、隆宗東西二門上都增派了侍衛把守,她料他應該在不遠。正和人打聽他的時候,見他從後左門上出來,穿著黑絨鑲邊的黃馬褂,套黑緞金黃絲絨繡蟒蛇袖套,連腳上一雙皮靰鞡的鞋底都刷了白漆。這是特許御前行走的孝服,他的職務暫且還在,新帝登基前誰也動他不得。可他看見她,分明有些遲疑,腳下躑躅著,不肯上前來。

頌銀等了等,山不來就我,我只好去就山。沒想到他反而往後縮,試圖避開她。她有些惱火,慍怒道:“怎麼?要同我劃清界限不成?”

他正處在極其矛盾的時候,因為皇帝的突然離世方寸大亂。之前的所有謀劃都失去了意義,他也曾設想過豫親王登極後容家將會面臨的困難,新帝要攏絡大行皇帝的舊臣,他們暫且是安全的,但是將來如何就說不準了。

他支吾了下,“不是。”他在她面前總會被她的氣勢震懾,這個正一品從來就不是這四品官的對手。

她冷著臉看他,“內務府要商定大升轝所用的鑾儀,請容大人進內務府說話。”

他沒辦法,只得跟著她走。她卻沒領他上衙門,造辦處後面有一扇小門是新添的,和隨牆門形成一個夾角,平時來往的人少,幾乎是閒置。她拽著他的胳膊蠻橫地拖了進來,惡聲惡氣道:“你見了我躲什麼?難道家裡老太太、太太給你物色到好姑娘了?”

他怯怯看了她一眼,搖了搖腦袋,“這會兒我比你艱難,誰願意嫁我呀。再說她們張羅,我沒有參與,我說過不會娶親的,就是給我個天仙我也不幹。”

她聽得受用了些,張開雙臂說:“過來。”

他立刻依偎過去,囁嚅道:“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陸潤和六爺是一夥的,可見我眼光多準,一早就不待見他裝腔作勢的調兒。一個太監弄得那麼高潔,豬鼻子裡插大蔥,他也不嫌累得慌!現如今他私藏了聖旨,這帝位就是豫親王的了,咱們議定的那些恐怕要不算數了。”

“我來找你,就是要和你說這個。原本咱們有皇上撐腰,敢和豫親王打擂臺。眼下連靠山都倒了,再往刀口上撞的就是傻子。你要按捺,千萬沉住氣,好漢不吃眼前虧,記著了?”

“我都知道。”他有些悵惘,“樹倒猢猻散,剛才不是為了躲你,我只是想我如今連自保都難,和你走得太近了,沒的連累了你。”

她鼓起了腮幫子,“這些都是藉口,你沒問過我的意思,憑什麼自作主張?我說過怕你連累我嗎?還是你害怕了,想和我撇清關係?要是這樣我也不怪你,到底這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立刻摟緊了她,“我何嘗這麼說來著?我像個怕事的人嗎?”說著語調溫吞下來,委委屈屈道,“我是怕你嫌棄我,又不好開口。我不想讓你為難,自己識趣兒些,將來還是好兄弟。”

她推了他一把,“誰要做你的好兄弟!”

他靦著臉又貼上來,“當好媳婦兒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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