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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吃了一驚,“賢妃?官家這是打算自暴自棄了麼?賢妃何德何能,她做皇后,只怕朝臣們未必能服。”

他冷冷一笑道:“朕的皇后,朕無權冊封,還要聽朝臣們的指派,那朕做的什麼皇帝?”他突然抬高了嗓門,“誰自認為能執掌乾坤,誰就來頂替朕罷!”

他憤懣得難以自持,他知道為君者號令八方,當喜怒不形於色,可他實在難過。言官們為了體現自己的價值管天管地,他是帝王,忠言逆耳,就應該忍受他們口沫橫飛,指手畫腳。有誰在乎過他的感受?他已經開始厭惡說話了,像以前一樣事事埋在心裡,因為沒有一個人值得他大費唇舌。

太后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怒火嚇了一跳,“他們也是一番好意,官家何必遷怒。靜妃有今天的結果,都是她自己造成的,若不是一再的吃裡爬外,官家何必廢她。”

他抿唇看著太后,想為她辯解,但又無從說起,只道:“香珠的毒是誰下的,臣早晚會查清楚。”

太后哂笑道:“我算看出來了,官家到現在還在維護靜妃,哪怕她要你的命,你也不在乎麼?真正愛你的人你視而不見,不愛你的,你卻對她掏心挖肺,這是要走你爹爹的老路。官家聽我一句勸,事到如今靜妃也死心了,我知道她是聰明人,往後不會寄希望於你,你完全可以無所顧忌大展宏圖。有了天下,什麼樣的女人找不到,何必為個狐媚子傷了心神。官家讓她出宮是為她好,既然善始,就應該善終。否則一貶再貶,真沒有地方是她安身之所了。”

太后的手段他知道,當初先帝病重,皇后失去依靠,太后母憑子貴,敢在先帝面前公然同皇后對壘。先帝最後病逝時,連眼睛都未闔上,定定望著皇后的方向,萬分不捨。現在穠華面臨的也是這樣的窘境,一位處處佔優的貴妃,就像當年的太后一樣。前車之鑑,他不得不謹慎考慮。他雖口頭心頭一時不忘說恨她,但要完全對她的生死不加不理會,暫時還做不到。所以他要周全,大軍已經往綏國進發,他事忙,無暇顧及那麼多,太后雖是母后,緊要時候還是要加以提醒的。

他將手裡把件扔在書案上,豹形的青玉與鎮紙相撞,咚地一聲悶響。他說:“臣雖是先帝的兒子,但與先帝大不相同,太后無需為臣操心。靜妃已經貶入瑤華宮,若無正當的理由,不會再召回禁庭,讓她安安靜靜修道去吧!”

太后凝眉道:“正當理由還不是官家說了算?起兵需要理由昭告天下,最後怎麼樣?她一哭二鬧三上吊,你連她乳孃都放了,把柄在何處?仗還不是說打就打!不過老身提醒官家,廢太子可以重立,廢后卻沒有重返的道理,官家是要君臨天下的,莫留了短處惹人笑話。”

他面無表情地望著她,“看來太后對冊封賢妃一事沒有疑義,那臣就命人擬詔了,早早定下,早些太平。”

太后拍案而起,“我何時答應立賢妃為後了?”

他冷聲道:“太后的意思是,臣必須按照你的意思立貴妃為後麼?臣弱冠登基,登基便親政,誰知如今竟要做兒皇帝了!貴妃刺殺皇后,嫌疑重大,這樣狠辣的人,如何統率六宮?”

太后幾乎要被他氣死了,憤然道:“說她有嫌疑,為何不查?什麼案子是擺在那裡自己水落石出的?還不是因為官家不想查,任人誣陷貴妃!”

“人證物證俱在,有什麼可查的?”他負手道,“貴妃眼下戴罪立功倒是可行,若要封后,只怕無法向眾臣及後宮御妾交代。臣與太后在此事上有了分歧,最後冊立誰,還需從長計議。大軍在途中,前朝有很多事等著臣去處理。禁中後位暫時懸空,還請太后替臣主持宮務,一切有勞太后。”

一位君王有主見固然好,可是想做他的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太后沒有辦法,這次對話不歡而散,回到寶慈宮,依然憤憤不平。只是貴妃面前還需打圓場,因笑道:“官家為國事操勞,貴妃體諒則個。我同他說起將你接出永巷的事,他未有微詞,想是心裡有數。封后的事我暫且未提,言官們議政時施壓,好過咱們自己開口。”一面說,一面和藹撫撫貴妃的手,“你自入宮來便常伴我左右,我心裡極喜歡你。如今李後被廢,於你是個大好時機,且按捺,早晚這鳳印會交到你手裡。官家不易親近我知道,原是有李後作梗,現在她出居瑤華宮,你大可安心了。只不過還要你自己出把力,官家這樣的男人,風花雪月是一時興起,你若助他,他慢慢就會明白你的好處。”

貴妃諾諾答應,“臣妾無能,要孃孃替我操心。官家不肯接納我,好在有孃孃心疼我,否則我的日子便難熬了。孃孃放心,我知道應該怎麼做,封不封后對我來說並不重要,只要能助官家一臂之力,我也心滿意足了。”

太后很欣慰,復安撫幾句,她便起身退出了寶慈宮。

慶寧宮離寶慈宮不遠,立在天街上能看見那輝煌的門楣,如今成了擺設,依舊巍峨而立。明明只有幾步之遙,偏要多費周折。她笑了笑,心道太后當她傻,三言兩語就想騙烏戎出兵,哪裡那麼容易!

她挽起畫帛往天章閣去,閣內勾當官忙迎出來見禮,她淡聲道:“本位是來查閱典籍的,請崔直學替我講解。”

勾當官應個是,退到偏閣請來崔竹筳。貴妃牽袖比手,“崔直學請。”

書架林立的閣中森森然,他們緩步往深處去,貴妃邊走邊低聲詢問:“大資可知道李後被廢了?”

崔竹筳道是,“上半晌就得到了訊息。公主此來是為這事?”

她嗯了聲,“太后見官家,我知道她必定提出封后的要求了,可惜官家對李後餘情未了,還想留著那位子,用以祭奠他的愛情。我有時候真想不通,我與李後同天進宮,為什麼官家偏鍾愛她?”

崔竹筳忖了忖方道:“寧王為太子時薨於東宮秘不發喪,直到第二年春才昭告天下。其中有九個月時間,官家冒寧王之名與李後通訊,想是那時情愫漸生。官家有疾,不喜歡生人接近,李後與他神交已久,他愛慕她,見了面自然也更親近,這是人之常情。”

貴妃聽後惘惘的,“原來如此……我早就失了先機,敗得也算合理。只是那李後有什麼好的,叫你們這樣心心念念。”她笑著問他,“大資對她也有好感罷?上次要不是你再三相求,七夕那日就應當趁亂把她給殺了。”

他卻笑道:“皇后死了,官家活著,豈不是給公主找麻煩麼?是我對寧王寄希望太高,以為他不會手下留情,沒想到情卻誤事了。至於我同她……畢竟教導她這麼多年,就是養只貓兒狗兒也有感情了,自然不希望她死。”

貴妃拿起一卷《白虎通》做幌子,又道:“我如今遇了困難,還需大資指點。照理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大鉞出兵,後方必定疏於防範,烏戎趁機直取汴梁,未嘗不是好辦法。可惜烏戎國力不濟,且官家縝密,禁軍仍有四十萬駐防,就算烏戎傾全國之力,也未必能一舉拿下。不過烏戎南可取綏,東可攻鉞,官家總還有些顧忌。若這當口不分一杯羹,將來鉞國坐大,烏戎就危險了。戰事上的進退我不懂,我只知道要做鉞國的皇后,生下太子,只有這樣烏戎才能繼續存在下去。如今唯一的辦法就是除掉李後,官家沒了執念,封誰為後就無所謂了。我遠離故土,大資是我的智囊,這樣安排,大資以為如何?”

崔竹筳還是搖頭,“公主想得太簡單了,殺了李後非但不能做皇后,恐怕還要受牽連。官家究竟對她有沒有感情,從冊立新後這件事上就能看出端倪。李後死了,他能繞過誰?哀莫大於心死,對一個自視甚高的人來說,只有遭人背棄才是致命的。如何讓李後死心,徹底同他決裂,才是公主應該考慮的。殺人?下下策!”

貴妃聽他分析,自然也懂得他的私情,應承道:“大資說得有理,是我太急進了。大資這些年來勞苦功高,待功成之後,陛下定會重賞大資……那麼依大資的意思,李後不必死麼?可她在汴梁一天,我心裡便一天不得安寧。”

他說:“時機成熟時,臣會帶她離開汴梁,這樣公主便高枕無憂了。”

貴妃略怔了下,終於會心一笑道:“我也在想,大資早些離開天章閣,才可保萬無一失。官家是明白人,阿茸不與外界接觸,她所下的毒從何處來,總有一天會查到大資頭上。這裡畢竟不是烏戎,大資不得保障,孤身作戰只怕失利。還是同李後一道離開,大資求仁得仁,也可欣慰了。”

他眯眼審視她,貴妃自小生長在宮掖,小國的公主,從小有居安思危的覺悟,所以她的老練和年紀不對等。反觀穠華,比她還長一歲,花兒似的嬌養到十六歲,要不是身邊有個雲觀,她的人生應該不會那麼坎坷。論宮廷生活,貴妃當然是如魚得水,穠華呢,傻傻的姑娘,心思單純。你給她一根草,她可以吟首詩來詠歎,你給她虎符,她恐怕都不知道這東西派什麼用場。

所以不合適和不適應是兩碼事,不適應可以學著適應,不合適,就是一輩子的事。

他大度地挑了唇角,“臣一切以公主為先,自己如何,那是後話。公主在這裡逗留不宜過長,傳出去怕遭人懷疑。”

她說無妨,“我與大資只見過兩面,頭一次是天貺節,這是第二次。就算懷疑,也懷疑不到大資。”

“小心駛得萬年船,小心總沒有錯。”他一壁說,一壁挑了部《清靜經》遞給她,“公主稍安勿躁,路要一步一步走,太著急了容易絆倒。”

貴妃頷首,“我省得……官家不肯冊立新後,瑤華宮那位必定甚感安慰。須得讓她死心,甚至憎恨官家,這樣才能把官家的心拉回來。”

他聽她處心積慮,不由嘆了口氣,“公主愛官家麼?”

這個問題難倒她了,她皺著眉頭想了想,“我除了愛他,別無他法,否則餘下的日子怎麼過?”這是生在帝王家的悲哀,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活,連感情都是指定的,不愛也得敷衍。她彎起唇角,茫然一遍遍撫手裡的經卷,輕聲道,“其實我有時候很羨慕她,男人們都喜歡她,喜歡她什麼呢?喜歡她拙劣的生存技巧?她要是在烏戎皇宮,恐怕連渣滓都不剩了。就因為她無能,所以激發人的保護欲,連大資也難以倖免,我說得對吧?”

崔竹筳緘默下來,不能說她說得不對。他的確很憐惜穠華,但因為政治原因,不得不遵照指示送她和親。關於他的身份,對誰都是模稜兩可,曾說他祖籍在汴梁,其實不是。他是烏戎人,在朝中有官職,資政殿大學士這個職位原本是授予罷免宰相的,由他充任是開先例,以示榮寵。他十六歲便學成,然後到了綏國,為接近當時的鉞國太子,千方百計入了李府。穠華的整個少年時期在他的見證下度過,他陪在她身邊的時間最長,甚至她父親過世後,他離開李府,也並未走得太遠,依然就近關注她。一個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女人固然值得欽佩,同時也減少了令人牽腸掛肚的優勢。世上的人都有同情弱小的本能,他也不例外。

“她捲進這場混戰是我一手挑起的,到最後也希望能由我平息。”

“可是她不愛你。”貴妃悵然道,“就像官家不愛我一樣。”

他說沒關係,“只要她好好的,遠離紛爭,我會讓她愛我的。”

他一副有把握的樣子,貴妃很滿意,莞爾道:“大資果然胸有成竹,如此看在大資的份上,暫且便不動她吧!”

他拱了拱手,“多謝公主。臣也是為公主著想,瑤華宮外必定有人駐守,萬一弄巧成拙,反倒給了官家理由接她回宮。”

貴妃不笨,心裡都明白。現在只盼李穠華早點消失,便一味地追問:“大資接下來有什麼計劃?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他說不必,他自有道理。如今對穠華來說什麼最重要,便從哪裡下手。不可避免的要讓她難過,但是沒辦法,她的人生正在走向敗落,入了瑤華宮,再復位的機會已經微乎其微了。他日今上吞併綏國,一個亡了國的妃嬪要想翻身,朝堂必定一片譁然。何必經歷那種口誅筆伐的痛苦,倒不如跟他走,走得遠遠的,平靜度過餘生。太多的陰謀他也厭倦,最近常想起在中瓦子的生活,市集從傍晚開到五更,小販徹夜叫賣。天亮時分勾欄裡的行首結伴出來吃羊羔酒,叫上一角子,坐在酒肆外的棚子下,拿酸杏蘸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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