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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瘋魔了,所以執念很可怕,會讓一個人喪失本性。

可是他的本性究竟是怎麼樣的,她何嘗看清過?明明是智者,圓融達觀,卻把春渥殺了。她敬他是恩師,結果他對她產生別樣的感情,她覺得恐怖,也覺得噁心。她是有丈夫的人,她的得意還在等著她,他奪人所愛是什麼意思?恐怕把她從大內劫出去,就已經不在乎她的感受了吧!

她不能硬碰硬,死過一回的人,想法也同常人不一樣。她放低了姿態乞求他,“先生,我愛的人是官家啊,你若是逼我,我永遠都不會快樂了。你願意看見整天愁眉苦臉的我麼?你讓我回去吧,我會感激你一輩子的。”

他就站在床前,與她膝抵著膝。燈火下的臉色泛著青灰,看上去陰森可怖。語調冷而硬,垂眼道:“愛情的壽命其實並不長,比如當初你愛雲觀,嫁給殷重元后三個月便退而求其次一樣,這次一定也可以。我與他相比,不過少了些野心,多了些痴妄,哪一點不如他?你要呼奴引婢,要錦衣華服,這些都唾手可得。他給你的愛,我照樣也能給你,乃至更甚,你還要什麼?”

她又氣又急,反駁道:“我與雲觀的感情,其實先生看得很清楚,何必有意歪曲!和官家的則不同,是切切實實的愛。他尊重我,以我的喜惡為先,這些先生能做到麼?你不過是打著愛的幌子滿足自己的私慾,何來這個勇氣同他相提並論?世上女子千千萬,多的是比我好的,你為什麼要覬覦別人的娘子?只要先生讓我回去,我絕口不提先生半個字,我可以對天起誓。先生可憐可憐我罷,我不能沒有官家,我想他想得快要死了……”

她一面說,一面低聲抽噎起來,又怕被人聽見,用力捂住嘴,把痛苦和無望都掩在掌心裡。

“想念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如今你也體會到了。我這半年來就是這樣度過的,你三次同我見面,我必須強忍喜悅,裝得淡漠豁達,你可知道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我不能仔細看你,即便面對著面,離你不過三步遠,我依舊在想你。所以你現在憑什麼讓我放棄你?你要恨就恨吧,實在恨不夠,我這裡有刀。”他撩起袍角抽出了匕首,“像上次那樣,再殺我一回。殺了我,你就可以回去找你的官家了。不過這次要認準位置,務必一刀斃命。其實死對我來說是種解脫,當真能合上眼,我也就可以放下一切了。”

他把匕首遞過去,她驚恐退縮不願意去接。他笑了笑,執意塞進了她手裡。靠得更緊一些,刀尖對準了心臟的位置,“就是這裡,刺進去會有很多血湧出來,要留神了,別沾染了衣裙。”

穠華嚇得頭皮發麻,曾經簪子扎入他頸項的場景在夢裡不停地重現,她不敢正視,努力想忘記。可是今天又是一個輪迴,那冰冷的手柄落在她掌心,他強迫她握住。她怕得幾乎尖叫起來,他卻在微笑,輕聲問她,“怎麼了?不敢麼?又不是第一次殺我,為什麼不敢?”

她奮力拋開了那匕首,驚迮往後讓,一直讓到床的內側,緊貼著牆壁,顫聲道:“你我何至於這樣?先生,你是我的老師啊!”

他眼裡浮起不耐的神色,“上次在城外,你為什麼沒有顧及師生情誼?既然對我動手,那麼以前的牽扯就都了結了,我不再是你的老師。我先前說過,從今日起我是你的郎君,欠你的婚禮,待安頓下來便補辦。不要再提什麼已為人婦了,烏戎人不在乎這些,只要喜歡,嫁過幾次的女人也照娶不誤。”

她心頭結起了冰,把血液都凝固住了。現在同他說什麼都是枉然,他勢在必得。她應該怎麼辦?怎麼才能和官家團聚?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她除了自己,沒有任何可以威脅他的手段了。她低下頭,橫了心道:“我絕不同你成婚,你若是逼我,我大不了死在你面前。”

他挑起了一道眉,“死了就再也見不到官家了,你可捨得?”

她憤然道:“活著讓你羞辱麼?我不會學我孃孃,不會做第二個郭太后!”

她說得鏗鏘有力,他歪著脖子想了想,真是個不錯的藉口。罷了,這世上的事,有多少是時間改變不了的?要麼屈服,要麼毀滅。她父親是個痴情的人,所以最後玉石俱焚了,不過也是因為身邊沒有能夠開導他的人吧!她不同,女人再倔強,總有脆弱的時候。設兩個局,讓她知道他的好,何愁不能感動她?

外間有人走動,然後院子裡響起一陣鞭炮聲,正月的空氣裡總少不了硫磺的味道。

他推窗看了眼,沒有什麼異常。月正當空,到了人定的時候了。轉回身來,解開罩衣準備上床,她突然喝了一聲,“你要幹什麼?”

他抬頭看她,“該安置了。”

她站在床上雙拳緊握,那模樣像只衝人呲牙的小獸,“我絕不和你同床共枕!”

他頓在那裡嘆了口氣,“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在你心甘情願之前,不動你分毫,這樣可行?”

“不行!”她回答得毫不猶豫,她的枕邊只能是得意,換成別人,即使什麼事都沒發生,她也會覺得對不起他。

他皺著眉頭看她,“我昨夜一夜未睡,今天又整日奔波,加上舊傷還沒痊癒,身體有點撐不住了。你容我歇歇,別再同我鬧了。”

他這話說得無理,進宮劫人是他一廂情願,難道還要她感恩戴德麼?

“我沒有求你來救我,官家發現我不見了,自然會翻查大內,哪裡用得上你!”

他靜靜聽完,嘲訕笑道:“你自小就害怕密閉,否則不會在永巷叫得聲嘶力竭。至於官家,別忘了他龍床上有了別人,酒醉的男人分不清面孔,是個女人就可以。如果太后這時突然改了主意命人殺你,你還能等到你的官家麼?看見你的屍首,他至多難過一年半載,時候長了,自然就淡忘了。再過兩年,也許連你是誰都不記得了。帝王與常人不同,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夜夜笙歌舞分行。再要說痴情,大概也只有在夢中了。”

她氣白了臉,“你胡說,我知道他,他和別人不同!”

他解開軟甲搭在案上,搖頭道:“李煜極愛大周后,可大周后崩逝後,還不是同小周後打得火熱!你告訴我,萬一官家是在臨幸了別人之後才發現你不見的,你作何感想?是不是就當一切沒有發生過,若無其事同那些嬪妃們共侍一夫?”她果然神色慌張起來,他復又一笑,“你期待的愛情,他短時間內可以提供,但日久年深,誰能夠擔保?誘惑太多,選擇太多,美人遲暮是最大的悲哀。到了那天,你還要與那些花兒一樣的年輕姑娘爭寵麼?宮門深似海,若是失了他的寵愛,你還剩什麼?倒不如跟我歸隱,徹底離開這個名利場。我對你的感情你應該知道,我不會納妾,永遠只有你一人,這樣不好麼?”

她怔怔望著他,知道想從他手裡逃脫是不可能了,不過可以轉變一下態度,哄他帶她回綏國去。官家曾經說過會去建安的,那座城早晚落在他手裡,屆時他要收攏權利,便會處置建帝母子。只要在同一座城池,一定可以再相見。

她有了主張,慢慢冷靜下來。要同他比智,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可她是女人,女人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尤其當這個人還愛著你時,很多不可能的事情也會變得有可能。

他登上腳踏,她沒有再反對,只是看著他,低聲問:“先生要帶我去哪裡?”

他掀起被子坐了進來,“廬山。”

“可是我想回建安。”她靠近他一些,儘量把語調放和緩,“你帶我回建安好麼?鉞軍快要攻進城了,中瓦子的房舍,我爹爹的墓地,恐怕都保不住了。還有高斐和我孃孃,滅了國的當權者,沒一個有好下場。官家曾答應我不殺他們,可若是朝臣相逼,他左右為難,總不見得為了他們和眾臣反目。先生若能救下他們,就是我的恩人,到時候我心甘情願跟先生歸隱,可好?”

他凝眉看她,不說話,將另半邊的被褥揭開,在枕上拍了拍,示意她坐進來。她強忍著不適依言而行,他轉過頭去嗤笑了聲,“別忘了你是我教出來的,你心裡想些什麼,我一清二楚。建安淪陷,殷重元為安民心,必定親赴建安。到時候近在咫尺,你便會拋下我,來個夫妻團圓,我猜得可對麼?”

同聰明人說話,其實用不著兜太大的圈子,她頷首道:“先生文韜武略,我在你跟前不過班門弄斧罷了。我也不諱言,的確有這樣的打算,但我若是先生,就會考慮這個提議。”

他似笑非笑看著她,“是麼?說說道理。”

“我要救母親和弟弟的心是真的,先生要是能辦到,至少有五成的希望得償所願。現在鉞軍已過虔河,但是要到建安,還有六百餘里。大軍拔營行動遲緩,我們若是日夜兼程,能在城破之前趕到。官家接手建安,定是戰火平息之後,期間至少有一個月供先生活動,一個月內救出他們,我就隨先生離開。先生不用擔心我反悔,我不會不顧孃孃和高斐的安危去找官家,畢竟先生的手段我已經領教過了。”她提著一口氣,復又道,“但若是先生不顧一切執意帶我去廬山,那麼得到的不過是具行屍走肉罷了,先生願意竹籃打水一場空麼?”

他聽完,當真笑起來,彷彿長輩發現孩子突然說了句醒世名言,有意想之外的驚喜之感,“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分析得頭頭是道,乍聽很有道理。不過在我還未救出建帝母子前,你就已經向鉞軍求救,那麼到時我該怎麼辦?官家不是曾答應你饒恕他們麼,你根本用不著為他們的生死擔憂。我去,不過白白將你送回他身邊,難道不是這樣麼?”

他是個極縝密的人,一件事還未實行前,正反兩面都得想透徹。他知道她還不死心,難道要再冒一次無謂的險麼?可是她的後半句話又讓他深思,一輩子那麼長,將個軀殼圈在身邊,又有多大的意思?他愛慕的是那個活生生的穠華,會撒嬌的,憨態可掬的孩子。如果摒棄一些東西,讓她變得死氣沉沉,就像整箱珠寶都丟失了,留下的盒子再精美,也毫無價值。

她皺著眉頭,不太願意再多費唇舌了,只道:“我說過,官家是明君,明君要聽勸諫,沒有為所欲為的權利。那些諫官們別的能耐沒有,指手畫腳卻是全套本事。若一致要求官家肅清餘孽、穩固朝綱,到時候只怕官家為難。倒不如先將他們救出來,人安全了,比什麼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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