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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剛服侍他睡下,看他在睡夢裡面上也未放鬆下來的堅毅線條,心中微微發酸。我無從得知前朝出了什麼事,便無法去勸解他。

唯一能做的只有悉心服侍,為他準備喜愛的食物,在他沉思時備上一盞冷熱正好的六安茶,在夜深時輕輕剔亮燭火,準備一些可口的點心。床上的帳子裡懸了安神的安息香,枕芯換成平心靜氣的決明子配幹菊花。天氣逐漸熱起來,怕那份熱氣引出他心中的焦躁,在他安寢前,所有的被褥全部懸在小配殿的冰桶前。一切只為了讓他在我這裡能夠感到哪怕一點點舒心,一點點放鬆,或者,一點點安寧。因為,前朝一定不安定。

為沈羲遙蓋好錦被,將胳膊小心地從他脖頸下抽出,卻輾轉難眠。暗夜裡格外寧靜,能聽到風輕柔地吹拂著院中的樹木,聞到風送來的清涼空氣。很靜,這樣祥和的安寧令周身漫上放鬆,眼皮沉重起來,正要沉沉睡去,外面突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皇上,皇上,邊關急報。”張德海的聲音透出焦急,我猛地睜開眼睛,沈羲遙已翻身坐起,面上還帶著突然被吵醒的憔悴與迷濛。不過那迷茫只一瞬,他已經恢復了帝王天生的沉著清醒。

沈羲遙轉頭,在我面上輕輕一吻就匆匆披衣走了出去。我跟著他走到門邊,見外面不止張德海一人,還有幾個身穿盔甲的男子。沈羲遙反手將門關上,又回身一臉的凝重地看著我,他的聲音輕若微風:“去睡吧。”

我欲說什麼,他雙手一展,“唰”地一聲,一道金黃的幔帳隔絕在我們中間。我手抓著門上的雕花緊貼在上面,外面的說話聲一字不落的傳進了耳中。

“皇上,臣等該死,沒有守住靖城。”一個略帶蒼老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帶著恐懼與不安。

“嘩啦啦”一陣鎧甲聲後,是如同死寂的沉默。

“孟將軍……城都丟了,你回來做什麼?”沈羲遙極其不悅的聲音傳來,之後,“哐當”一聲,什麼東西被摔在地上,驚起窗外樹上棲息的鳥兒,“撲稜稜”扇動翅膀飛遠了。

即使隔著那道厚重的幔帳,我依舊能感受到外間那令人窒息的壓抑。

“臣該死。只是回鶻早前都是秋日來襲,不想此次竟……”孟姓將軍吞吞吐吐盡是藉口。我突然想到,這孟將軍恐是麗妃之父了吧。

沈羲遙自然不想聽那些無用的說詞,他的震怒顯而易見。

我只聽得他將桌子奮力一拍,幾乎是咆哮地怒斥道:“你只想回鶻秋日才犯,去歲它反常地沒有侵犯,朕提醒過你要多加註意,你還反失戒心!朕多次修書給你要你時刻準備它突襲,又調撥大量的糧草與你以備不時之需。你卻還……還將城失了!”沈羲遙實在氣極,那聲音裡少了平日的沉穩。

“你竟還有臉回來!一個戍邊大將,城在人在,人亡城都不能亡!你可好,跑回來了!那邊給朕連連敗退不成?攻進京城你就滿意了?”沈羲遙的腳步聲在外面空蕩的大殿裡來回踱步,我的心也緊緊揪起來。

“張德海,將孟翰之以翫忽職守之罪打入天牢!召兵部即刻去御書房議事!”他厲聲道。

“皇上開恩,皇上饒命啊!”孟翰之求饒著。

我搖了搖頭,身為守將竟棄城自己跑回來,還指望皇帝會給他一條生路?給了他的生路,那誰又能給靖城裡被敵軍俘虜的婦孺百姓一條生路呢?不過,我想到在宮中的麗妃,想到孟家強大的根基,與其在靖城戰死,也許,孟翰之更願意回到京城苟延殘喘地活下去吧。

一陣兵甲之聲,孟翰之被侍衛帶了下去。他求饒的聲音在暗夜裡格外淒厲。但是,這份淒厲卻並不令人憐憫。

屋內半點聲響都無,我豎起耳朵聽著,只有輕輕的“沙沙”聲,那是沈羲遙的皂靴在波斯長絨毯上來回踱步的聲音。

似乎過了很久,他滿帶了猶豫的聲音,輕輕的,卻如驚雷般傳入我的耳朵。

“你親自去……悄悄把羲赫帶來。”

我緩緩地順著門跌坐在地上,使勁揪了衣襟按住胸口,以防那顆跳得厲害的心蹦出來。

羲赫,這兩個字勾起我多少回憶。兩年,我們已有兩年未見。皇陵的風沙,是否會減損他的風姿?

我看著身上玉色聯珠事事如意杭綢睡袍,杭綢綿軟透氣,穿在身上最舒服不過。肌膚也因這段時間的保養愈發瑩潤如玉,雖不復當年的飽滿,卻別有一番清麗風情。這樣的我,是養在養心殿中的金絲鳥,有著沈羲遙給的“事事如意”。

心底的愧疚如海草般瘋長,我突然覺得眼前的雕樑畫棟,錦衣玉食都那般刺眼。我應該留在繁逝,與羲赫一樣經受風吹雨打,荊棘滿懷,即使相思相念無相見,只要身處同一境地,時時想著對方就該心滿意足了。等到帝王的怒火熄滅,等到該贖的罪贖清,哪怕兩鬢已斑,容顏已改,但再次相見才不負當初的情深意切,不悔多年的人世艱險。

眼淚順著面頰緩緩滑落,終在腮邊凝成冰涼一片。我聽見腳步聲走近,是沈羲遙。我慌忙擦乾淚水,幾乎是奔到床邊,在他開鎖的一瞬間裝作已熟睡過去。

一隻溫暖的手輕輕覆上我的臉,我緊張極了,怕他感受到未乾的淚痕。但就在他想要撫摸的同時,門外傳來李公公的聲音。

“皇上,大臣們都到了,皇上想在哪邊接見?”

“御書房。”沈羲遙丟下一句,手也收了回去。我聽見“咔噠”的上鎖聲,接著,屋裡只剩寂靜。

我的心並沒有因為沈羲遙走出去而平和下來,相反卻越跳越急,直到約莫一個時辰後,張德海的聲音從門外響起,我才知道那種心跳是源於何處。

“皇上,裕王覲見。”

有輕微的腳步聲,接著,張德海“咦”了一聲,想來是因為沈羲遙不在正殿的緣故。

“裕王爺您先稍候著,老奴去問問皇上在何處。”張德海的語氣十分客氣,聲音也很溫和,連稱呼都和往昔一樣。就彷彿羲赫始終是沈羲遙最親近的手足,大羲最尊貴的裕王,從未有半點改變。

“有勞張總管了。” 那是羲赫的聲音,依舊清雅如水,平和淡然,只是略帶了沙啞。想是那皇陵的風沙,無情得摧殘著這個如玉如月的男子,可是,內心的高貴博雅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張總管,可知皇上召我來所謂何事?”羲赫的聲音再次敲擊著我的心,我閉上眼睛,抓緊了寢衣。

“這……”張德海遲疑了下才道:“之前有邊關急報,皇上聽後十分憂心。”他頓了頓低聲道:“孟將軍失了靖城,又跑回京城,皇上震怒。”

“棄城逃跑!”羲赫的聲音裡除了震驚,還有明顯的擔憂與焦急。我想,他此時一定也是皺緊了眉頭,滿面憂慮,就像他的皇兄一樣。

“裕王爺,您先稍坐。”張德海恭敬道:“老奴去去就來。”

“張總管請自便。”羲赫的聲音恢復了平和。

很安靜,安靜到我甚至能聽見窗外落葉輕微的聲響,還有在暗夜裡花朵綻開的一瞬那令人喜悅的聲音。我靜靜看著阻隔著視線的厚重的幔帳,突然明白了“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悲慼。只是,詩中的男女可以看得見彼此,內心也算有個依託。而我此時,寧願減壽十年,寧願隔著天河,只要我能看見他,便就足夠了。

伸出手去,素白的手指已摸上雕花門欄,幾乎在下一瞬我就會敲響門板,讓那邊的他開啟這道柔軟的幔帳,走進我的眼前。

眼睛酸澀難耐,那份悽婉哀涼衝擊著我,但我終放下手,隔著那幔帳,手在空中靜靜畫出一個輪廓。心似被粗大的繩索緊緊捆綁,緊到每一次輕輕的呼吸都伴隨著心痛。

我狠狠咬著自己的臂膀,徹骨的疼痛襲來,也令我清醒起來。

眼下只要我一聲呼喚,我們就能看見彼此。即使隔著這道門,只要看見對方就會滿足了吧。可我不能,如果真的我這樣做了,毀了的不只是我一人了。

我的淚滿溢位了眼眶,心痛卻無處傾訴。我想大喊出內心的苦,可張了嘴,卻化作無聲而悲涼的弧度。自古愁多番自笑,也就如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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