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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玉石階上跪迎沈羲遙。我款款下拜,他親手相扶。隨他走進大殿之中,他回頭顧我,我含笑應對。殿內滿是王公貴族,肱骨大臣,後宮佳麗,屬國使臣。他談笑風生,我語笑嫣然。在所有人的眼中,眼前都是一對恩愛和諧的帝后,那般默契,那般相稱。卻只有我們自知,一切不過是水月鏡花,毫不是內心真實之現。

待羲赫攜了柔然公主進入殿堂之後,一室的喧譁安靜下來。我定睛看去,目光卻是落在了那個男子身上。他的臉上是笑的,好似幸福的笑容。只是這笑如同之前我與沈羲遙的笑一樣,不過是做出的。

直到身邊的典禮官拿出聖旨朗聲念道:“茲有柔然公主南宮氏,澹鍾翠美,含彰秀出。固能微範夙成,柔明自遠,修明內湛,淑向外昭。是以選報名家,力效藩國。式光冊典,俾葉鐆謀。聯姻於大羲皇四子裕王沈羲赫,以示兩國交好之誠心實意。望二人⋯⋯”後面的話我沒有再聽下去,一雙眼睛望向了下面那個女子。

這柔然公主果然貌美,豐容靚飾,光明殿宮,顧影徘徊,竦動左右。一室風華,多半被她佔去。又因出身高貴,自有端雅的氣質流露出來。

我心中一動,此女不愧為一國公主,確實配得上裕王沈羲赫。

之後的典儀禮制,總有兩雙目光不時落在我身上。一道決絕,一道深沉。而我只帶著最動人,最嫻雅,最端莊,最高貴的笑容,如同精緻的皇家玩偶一般,觀賞著慶典中別具柔然風情與大羲特色的各類表演,好像,很開心,很欣慰一般。

誰的嘆息,低低在耳邊響起,那嘆息聲中,一生的所有,皆化做過眼煙雲。

不知何時我回了坤寧宮,什麼都不記得,只知道自己醉了,醉得徹底。只有依稀的印象,羲赫帶了公主上前,我按祖制勸誡幾句後又祝福,然後頒發了金印金冊給柔然公主,如此禮成。柔然公主正式成為大羲的裕王妃,成為最尊貴的命婦之一,也成了我最羨慕的人。

我既出席的羲赫大婚,等於宣告皇后身體痊癒,後宮大權重新回到手上。怡妃無半點不願,反而在請安時向我抱怨她不適合處理諸事,實在疲累,如今總算盼得我痊癒,可以好好休息幾天了。

之後連續三晚沈羲遙留宿坤寧宮,雖然我並未見他,他只是睡在後殿裡,卻向滿宮證實了帝后和諧美滿,所有關於那一日的傳言全是虛言。

他要做戲我並不管,反正我對他冷淡他也不在意。眼下最重要的,是皓月。

若按她的罪責,即使死一百遍也不足惜。可我深知她不過是被人利用,我真正要除掉的是她背後的主使之人。同時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令她不顧從小到大的情誼屢次欲加害於我,要顛覆凌家?

斑駁的牆壁、陳腐的稻草、嗆人的氣味、發出寒光的刑具,僅有一線天光透進來的陰森的牢房裡,此刻空蕩蕩得,更令人覺得是九幽地府之中。

走到盡頭,一個女子呆呆坐在腐爛的稻草上,白衣上沾滿了令人作嘔的黃褐顏色,周身也散發出嗆人的臭氣。她頭髮散亂地披在肩上,早不復當初的烏黑順滑,只如一蓬亂草一般。曾經秀美的面容從眼角到唇下添了一道猙獰的傷疤,看去直如夜叉般駭人。

我看著裡面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當年府中那個單純而無憂慮的皓月彷彿從眼前走來,歡笑著捧上一碟點心,喜滋滋道:“看月兒拿什麼來了?”一定會是我最喜歡的佛手酥,或者楊枝甘露。又彷彿初入宮時丟了簪子,她冒死也要為我從柳妃宮中取回,臨去前溫柔道:“小姐,月兒去去就回。”可轉眼間,這個伴我護我兩相依偎的皓月,親手為我斟滿毒酒,又言之鑿鑿顛倒事非加害於我。難道這後宮,真的是一個改變人心智性情,令人都變成魔鬼的地方麼?

“娘娘有話問她,你們給她梳洗一下,帶去堂上吧。”蕙菊對隨同而來的牢監道。

那人忙不迭地點頭,囑咐其他人帶皓月去梳洗,又迎我進問話的前堂,這裡到底乾淨許多,但牆上擺放的刑具在燭火中發出幽幽冷光,還有淡淡血腥味道揮之不散。

不久皓月換過一身衣服被押進來,手上腳上皆有鐐銬。我示意讓她坐下,又揮揮手對幾個獄卒道:“本宮有話問她,你們在外面候著。”

幾個獄卒面上露出猶豫之色,其中一個大著膽子道:“回娘娘,皇上囑咐過要好生看顧娘娘安危,奴才們⋯⋯”

我看了一眼身邊的小喜子,淡淡道:“諒她也不會對本宮如何。你們下去吧。”

幾人見我堅決,便道:“奴才們在門外候著,若有什麼娘娘喊一聲便可。”這才退下了。

“皓月,你可知自己犯下什麼過錯?”我看著眼前一直垂著頭的女子,冷冷道。

她抬一抬頭,露出半張猙獰面孔,冷笑道:“我做錯什麼了?還不是你陷害我。”

“這話可笑,本宮自認帶你不薄,並未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當初在凌府,你喜歡的本宮一定先給你,入宮之後你傾慕皇上,本宮也想辦法令你得寵,還教你技藝已博皇上歡心。你又為何要害我父親,下毒殺我,還顛倒事非誣陷我與裕王?”

皓月斜了我一眼,聲如夜梟:“你與裕王本就有苟且,何須我誣陷?至於害你,哼,”她眼裡突然流下淚來:“若不是我知曉自己身世,自然還如傻瓜一樣視你如神仙人物,死忠於你。”

“你的身世?”我一愣,皓月是牙婆賣進府中的孤兒,只說是父母雙亡的農家孩子,她又有和身世?

“我本名崔映雪,是潘王崔世誠嫡女,當年你父親誣陷我父囤兵八千密造弓弩又收買人心,有不臣之心,太后下旨追查,暗中卻授意影衛暗殺。誠王府一夜之間燃起大火無人來救,門又從外鎖死,闔府三百餘口悉數喪命。誰不知太后與你父親的關係,朝堂上根本就是凌相說一不二的局面。可憐我父親為國盡忠一生,最後卻落了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我一驚,誠王謀逆之事本朝確有,也確實是父親去南粵為誠王賀壽時發現端倪,暗中調查後上奏皇帝太后,誠王見事情敗露不願受辱,先令王府一干人等全部飲下鴆酒,之後縱火自焚而亡。我那時還年幼,只聽父親唏噓情狀慘烈,他本意並非趕盡殺絕,只想誠王交出兵權以保小皇帝皇位安穩。

皓月冷哼道:“我本有與你不相上下的身份,本可錦衣玉食無憂一生,或者入宮為妃皇上也會重視,卻因你父親的緣故淪為奴婢,低賤至極。即使成為妃嬪,也毫無靠山不被重視,活的委屈!”她一根血淋淋的手指指向我:“你說,我該不該恨凌家,該不該將仇報在你身上?”

我平靜地看著她,只覺她近乎癲狂地要掙開鐐銬,哭喊道:“我本是縣主之尊,憑什麼給你做了丫鬟,憑什麼做一個小小的貴人,憑什麼要仰人鼻息生活?”

我見她控制不住情緒,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實在不忍再看,小喜子猛地敲了她後頸,皓月軟軟倒了下去。蕙菊從一邊水缸中舀起一瓢水澆在她身上,皓月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我疑惑道:“你對自己的幼年有印象?”

皓月搖搖頭:“那麼小的記憶怎麼會有。”

我笑道:“那你如何說自己是誠王女?”

皓月“咻”地掀起衣裳,滿是血痂汗漬的發黑的軀體上,在左乳下有一個花形的胎記。她得意笑道:“這便是證明。”

我皺起眉看著她,“是誰告訴你這便是證明的?”

“是惠妃。”皓月道:“當初我在御花園哭泣被她遇到,後來幾次來看我,閒時說些故事,有一次就說到誠王。”皓月抹抹眼睛道:“她父親曾與誠王並肩作戰,也去賀過誠王得女,聽乳母說小縣主身上有桃花胎記十分特別。之後感慨誠王被凌相所害,王府上下全被誅殺,不然以誠王尊貴,如今中宮怕是那小縣主的呢。”

“所以你就信了?”我質問道:“就憑一個毫無依據的胎記,你就認定了自己是誠王嫡女,就認定了我父親害了你全家,就認定了要報仇?你連一點證據也不找,就憑她幾句話就相信了?”

皓月別過臉去:“這樣的胎記特別,哪是人人都有的。惠妃還說誠王府那麼大,肯定有密道能逃脫,沒準兒一雙兒女逃了,死的不過是李代桃僵的下人之子。隱姓埋名過一生也不錯,只是可惜了家仇。”

“所以你就認為自己便是那有可能逃跑的小縣主?”我冷冷笑道:“誠王府有沒有密道我不清楚,只知當時欽差稱皇上感念誠王功績有賞賜,誠王府一干人等齊聚正殿不會有假。皇帝確實賜了誠王一等公,嫡子世襲,嫡女為誠慧縣主,但同時又下旨斥責誠王擁兵自重闔族賜死。誠王掙扎被影衛制服,他沒辦法才令族人飲下鴆酒,自己卻在目睹慘狀後癲狂,發瘋時打翻了燭臺引起大火。影衛一一確認都已伏法後才離開。所以何來小縣主逃跑之說。”我緊緊盯著她閃躲的眼睛:“而你就憑惠妃幾句瞎話認定了自己是誠王之女?誠王之女身上是否有胎記你又與誰確認過?誠王府舊人還是接生婆婆?何況你也說,誠王府大火卻無人來救,影衛清點人數一個不差,小縣主又如何能逃脫的過?”

皓月不敢看我灼灼目光,將臉轉向一邊。我上前一步扳過她的臉,令她直視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當初牙婆說的很清楚,你是隴川人,父母務農為生卻因病去世,劉管家是隴川人才收你做義女,你也才能做我的貼身丫鬟,才能隨我入宮併成為妃嬪。可你卻恩將仇報,不僅害死我父親,還殺了劉管家,又要誣陷我!”我越說心中累積許久的怨恨爆發得越厲害,連聲音都帶了顫抖:“你身邊的雪兒是惠妃安插的眼線,你身上有什麼她會不知道?她編個故事你就信了,難道我們多年的情誼,凌府與劉管家對你的養育之恩你就忘了?”我搖著頭,眼淚忍不住掉下來:“皓月啊皓月,你真是愧對了我們對你的一番真心!”

我轉身不再看她不可置信的面目,背身道:“罷了,只怪我凌雪薇眼瞎了,還好,今日便可做個了斷了。”

我說著手一揮,蕙菊上前高聲道:“皇上有旨,月貴人以下犯上意圖不軌,但念在多年侍奉有功,特賜酒一杯,留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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