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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家的房子看起來比記憶中的模樣小了許多,不論是童年的記憶,還是幾周前的記憶。他徑直從旁邊經過,向環繞在土地外沿的基瓦拉河走去。這一回,他不再提心吊膽地怕見到房主了。

在醫院時,麥克默多曾翻著白眼告訴福克,鎮上許多居民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一夜之間,他們都開始明確地反對那些傳單了。麥克默多還惟妙惟肖地學著他們講話:看在老天爺的分兒上,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現在是現在,逝者已矣,何必舊事重提!

福克穿過牧場,頭腦清醒了許多。雖然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但有些事不能一筆勾銷。艾莉·迪肯,她被基瓦拉的秘密、謊言與恐懼所害,曾是小鎮上最悲慘的犧牲者。當年,她需要人們的幫助,也許需要他,但是他什麼都沒做。在混亂與喧囂的浪潮中,艾莉被眾人遺忘了。就像凱倫差點兒被他們忽略一樣,就像可憐的比利一樣。

但是今天不會。今天,他要記住艾莉,就在她生前最喜歡的地方。當太陽從最高點開始降落時,他來到了石樹跟前。現在已經快要進入四月份了,炎炎夏日的灼熱正在消退[1]。據說,這場大旱在冬天就會結束了,但願這回不是虛言。雖然河流依然是乾涸枯竭的,可是有朝一日總能恢復如初吧。

福克坐在岩石上,掏出帶來的小刀。他找到那處秘密裂縫的開口,在上面刻了幾個小小的字母:E. L. L.[2]。小刀不夠鋒利,刻得很慢,但是他依然堅持刻完了。然後,他又坐回到岩石上,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用拇指輕輕地撫摩著那幾個字母,欣賞了一下自己的手工傑作。由於刻字的時候跪了一會兒,受傷的雙腿痛得火燒火燎。

難耐的疼痛帶來了一個念頭。他咕噥著起身,把手臂探進裂縫裡,想找到上次留在這裡的老打火機。懷舊倒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經歷了這番烈焰的折磨,他可不想再把這麼危險的東西隨便亂放了。

福克知道自己把它藏得很深,一開始那隻沒有受傷的手只能碰到泥土和落葉。他又往裡探了探胳膊,伸展手指。當他終於碰到打火機的金屬殼時,拇指卻掃過了某種柔軟而充實的東西。他大吃一驚,抬手間不小心把打火機弄掉了。於是,他只好煩躁不安地再次把手伸進去。這回,他又碰到了那個東西,摸起來很粗糙,材質綿軟柔韌,個頭很大。是一件人工製品。

福克盯著裂縫,但什麼都看不到。他猶豫了一下,接著想起了盧克、惠特拉姆、艾莉和所有因為埋藏的秘密而受到傷害的人們。已經夠了。

福克伸手在裡面摸索了一陣,找好位置抓牢,使勁兒向外一扯,便把手裡的東西拽了出來。他用力過猛,不覺向後倒去,那個東西落下來,砸得他胸口生疼。他低頭看去,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那是一個紫色的帆布揹包。

揹包上佈滿了蛛網與塵土,但是他一眼就認出了這是誰的揹包。就算認不出來,也能猜得到。除了他以外,只有一個人知道石樹的裂縫,而她已經帶著這個秘密葬身於河水之中了。

福克開啟揹包,將裡面的東西一一擺在地上。一條牛仔褲、兩件襯衣、一件套頭外衣、一頂帽子、內衣、一小包化妝品。有一個夾著身份證的塑膠錢包,照片上的姑娘看起來有點兒像艾莉·迪肯,但證件資訊卻顯示她的名字叫莎娜·麥克唐納,而且年齡是十九歲。有一卷錢,十元的、二十元的,甚至還有幾張五元的,一看就是花了很長時間東拼西湊地攢起來的。

在揹包底部,還有一樣東西,用二十年前的一件雨衣包裹著。他開啟雨衣,取出這樣東西,久久地攥在手裡。雖然邊角都已經變得捲曲而破碎了,但是寫在精裝硬皮上的每一個字卻依然清清楚楚。這是艾莉·迪肯的日記。

爸爸第一次打她的時候,嘴裡喊著媽媽的名字。他的拳頭落在她的肩上,她看著那雙混濁的眼睛,明白這個名字只是從他口中不小心滑出來的,就像失手灑在地上的汽油一樣。他喝醉了。十四歲的她正變得越來越成熟,雖然媽媽的照片早就被收起來了,但是隨著艾莉·迪肯一天天地長大,那個女人的面容卻又回來了,在這間農舍中漸漸浮現。

在第一次毆打之後,過了很長時間,又有了第二次。接著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她試過在酒裡兌水,可是爸爸只喝了一口便嚐出來不對,當場就打得她再也不敢了。她在外面裹得嚴嚴實實,只有回家才敢穿短袖,露出累累傷痕。她的表哥格蘭特只是冷淡地掃上一眼,然後開啟電視機,叫她不要去招惹她老子。她的學業一落千丈,即便老師注意到了,也只是嚴厲地批評她上課走神兒、不專心聽講。他們從來都不問一問原因。

艾莉變得越來越沉默,她發現自己的父母都喜歡時時刻刻把酒瓶子舉在嘴邊。曾經以為是朋友的那些姑娘們都對她投來怪異的目光,揹著她在暗地裡竊竊私語。她們自己已經有許多煩惱了,要操心面板、操心體重、操心男孩子,哪兒有工夫管這個不合群的艾莉呢?她們巧妙地施展少女的小手段,很快就將艾莉冷落在一旁。

一個週六的夜晚,她隻身在百年公園徘徊,揹包裡裝著一瓶酒,不知該去哪兒。這時,她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正在長凳上歡笑。亞倫和福克。艾莉·迪肯感到內心一陣鼓舞,彷彿找到了一件曾經無比珍惜卻又遺失許久的寶貝。

他們花了一些工夫才適應了這份失而復得的友誼。兩個男孩兒看她的目光就像從來沒見過她一樣,不過她很高興。她的生命中終於有了兩個傾聽而非下令的人,真好。

小時候,她喜歡盧克的活潑與膽大,但是現在她發現自己對亞倫的體貼敏感更著迷。她知道,盧克跟她的爸爸和表哥不一樣,然而她的心底裡卻有一抹揮之不去的陰影,總覺得他身上的一小部分跟他們有些相似。當美麗動人的格雷琴吸引了他的目光時,艾莉幾乎鬆了一口氣。

那是一段短暫的好時光。跟朋友在一起待的時間越久,也就意味著在家待的時間越短。她找了一份兼職工作,費盡心機地把賺來的錢藏起來,免得被那吸血鬼一樣的爸爸和表哥搶走。

她變得快樂了一些,可是這也令她在面對爸爸時變得粗心大意、自以為是了。沒過多久,她就長到了十六歲,一張伶牙俐齒的巧嘴長得跟母親一模一樣。有一天,爸爸用沙發墊子死死地壓住了這張臉,害得她險些窒息暈過去。

一個月後,她的口鼻被一條髒兮兮的抹布捂住,她拼命掙扎,在爸爸的手上亂抓亂劃。當他終於鬆手時,她吸入的第一口空氣滿是酒精味兒,就像他的氣息一樣。從那天開始,艾莉·迪肯便戒酒了。因為正是在這一天,她決定要逃跑。不能馬上行動,要做好準備,免得從一個困境又闖入了另一個困境。但是快了。為此,她要保持清醒的頭腦,趁一切還不算太遲。

真正的導火索發生在一個漆黑的夜裡。她忽然從夢中驚醒,發現他壓在自己身上,雙手到處亂摸。一陣穿刺般的鑽心疼痛傳來,他醉醺醺地趴在她耳邊念著母親的名字。最後,她好不容易才將他推開。當他起身時,惡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她的頭猛地向後倒去,一下撞在了床柱上。第二天早上,迎著晨光,她用手指摸了摸木頭上的凹痕,然後便搖搖晃晃地擦去了粉色地毯上的血跡。她頭痛欲裂,臉上滿是淚痕,不知道究竟哪裡傷得最重。

第二天下午,亞倫在石樹上發現了一道裂縫,就像是上天的指示:快逃!那道裂縫十分隱蔽,裡面很大,足以藏得下一個揹包。簡直完美。她的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花,看著亞倫的臉,她才第一次意識到,如果走了,她會非常想念他的。

當他們倆接吻時,那感覺比她想象得還要美妙。可是,他的手碰到了她後腦勺的傷痕,她痛得立刻偏開了頭。她抬起目光,看到亞倫臉上的表情很黯淡,那一刻,她是如此痛恨自己的爸爸。

有許多次,她都想告訴亞倫。但是在艾莉·迪肯體內奔湧的所有情緒中,最尖銳的是恐懼。她不敢說。

她知道自己並不是唯一一個懼怕她父親的人。他的報復心極強,遇上一點兒小小的冒犯,無論是實實在在的還是捕風捉影的,他都會迅速而殘忍地做出反應。她曾見過他大聲地威脅別人,並且真的說到做到。斂聚不義之財,在牧場上灑毒藥,開車碾死家犬。在生活艱難的小鎮上,人們不敢輕易地站出來,每場鬥爭都要三思而後行。艾莉·迪肯看透了一切,她知道,在基瓦拉鎮上,沒有一個人能真正幫助她奮起反抗。

所以,她要自力更生。她偷偷地把賺來的錢裝進一個揹包裡,將它藏在河邊的秘密基地,等到一切準備好了,就來取走揹包。她在三個鎮子以外的一家小旅館訂了個房間,當他們詢問預定人的姓氏時,她下意識地說出了唯一一個能給她帶來安全感的人:福克。

在一張便條紙上,她匆匆地寫下了福克的名字和自己準備逃跑的日期,然後把字條塞進了牛仔褲的口袋裡。這是一個護身符,時刻提醒著她不要退縮,要勇敢前進。她必須逃跑,但只有一次機會。

“如果被爸爸發現了,他會殺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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