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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漸漸轉涼,霜繁葉降,僅剩的幾片枯葉打著旋晃悠悠的掉下來,將落未落之際,一陣風起,又飄向遠處。趙蕭君緊走幾步,看見靜靜躺在枯黃的草叢間的落葉,淺紅的樹葉有幾處被蟲蛀過的痕跡,鑲著烏黑的花邊,脈絡清晰可見。她拾起這片葉子,色彩斑斕,夾雜的紅與黑會說話,正對她明眸凝視。她知道這是病葉,莫明的心生憐惜,於是揀起來夾在語文課本里。

晚上開啟課本的時候,陳喬其坐在一旁拾起落在玻璃桌的枯葉,看了看,問:“你要這個做什麼?很難看。”趙蕭君探出身子,想要搶過來,說:“沒什麼。還我。”陳喬其拿在手裡對著燈光看了一會兒,然後說:“這是什麼葉子?”趙蕭君說不知道。然後遲疑的說:“不知道是不是紅葉。”陳喬其歪著身子蹭過來,說:“你教我念這段話,明天要朗誦。”趙蕭君拿過他的課本,看了一眼,問:“你們拼音學完了?”陳喬其懶洋洋的催她念。趙蕭君果然念起來:“一片兩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片片飛——香山紅葉紅滿天。”回頭打了一下他,說:“你不跟著念?”陳喬其斜斜坐著,問:“香山是哪裡?”趙蕭君將課本扔給他,說:“香山大概在北京——你既然不念,那我回去睡覺了。”

陳喬其將手中把玩的枯葉夾在自己的課本里,隨口說:“香山有很多紅葉?”趙蕭君頭也不抬的說:“你沒聽見書上說——香山紅葉紅滿天!”陳喬其忽然說:“我們去北京吧。”趙蕭君瞪他,說:“那你自己去吧。”陳喬其用手扳過她的臉,認真看著她,說:“我們一起去!”雙眼流光溢彩,隱隱地有一種執著。趙蕭君狠狠揮開他的手,漫不經心的敷衍:“好,好,好。”然後站起來,開始收拾桌子上的課本。陳喬其在後面扯住她,說:“你要記得。”趙蕭君粗聲粗氣的說:“睡覺了。你今天怎麼這麼多話!”

大雪紛飛的時候,趙蕭君立在學校的廊簷下,雙手插在褲兜裡,抬頭看垂垂掉落的雪花,一點一點覆蓋在地上,似乎沒有重量,晶瑩滋潤,清冷美豔。伸出右手,指尖一片冰涼。一片大大的雪花好一會兒才在她手指上融化消失。所有人都因為難得的大雪興奮不已。她的同學們都在雪地裡玩的不亦樂乎,雪球你來我往,熱鬧非凡。有一個女同學走過來,問:“趙蕭君,你不去玩雪?”趙蕭君搖了搖頭,輕聲說:“你不去?”她撮了撮手說:“媽媽說我身體不好,不讓我玩。”

趙蕭君記起來這個女同學似乎經常請病假。她“哦”了一聲,然後走進教室。她也跟著走了進來,歪著頭說:“趙蕭君,你好像很不喜歡說話。”趙蕭君說:“沒有呀。”她說:“怎麼沒有,你都不怎麼和大家來往。”大概因為大家都出去打雪仗,十分無聊的緣故,她跟著走過來,繼續說:“你總是一個人坐在座位上,下課也不出去玩。”趙蕭君走回自己的座位,看了她一眼,坐下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幸虧上課的鈴聲響起來,打斷了她的尷尬。她抬頭看向窗外,思緒有些飄遠。在同學的眼中,趙蕭君極其安靜,連老師給她的評語也是“性格內向”。

放學後看見陳喬其衣服褲子髒兮兮的,頭上還殘留著草屑,微笑說:“趕緊回去換衣服。”回到家,陳喬其縮著肩膀一個叫冷,陳家的保姆周嫂摸了摸他,“哎喲”一聲叫起來,說:“這領子都溼了,趕緊換下來,小心感冒。”正給他找衣服的時候,電話“叮零零”的響起來,周嫂手腳沒有空,回頭說:“蕭君,你接一下電話。”

趙蕭君奇異的沒有說“好”,只說:“周嫂,我來幫他找衣服,你去接吧。”不由分說的往衣櫃這邊走來。鈴聲連續不斷,一聲接一聲,有些刺耳,周嫂只得起身,緊走幾步,差點沒有絆倒,扶住桌子,有些慌亂的拿起話筒,連連“恩”了幾聲。掛了電話,說:“陳先生和太太今天晚上回不來,說雪下的太大,飛機沒有起飛。”趙蕭君點了點頭,陳喬其問:“那他們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周嫂搖頭。陳喬其倒沒有再說什麼。趙蕭君有些敏感,立即轉開話題,對他說:“你也別換衣服了,躺被窩裡得了。晚飯端上來吃。”陳喬其點一點頭,鑽到床上。

等趙蕭君再上來看他的時候,見他臉頰泛紅。伸手在額頭上探了一探,推他說:“好像有些發燒。一定是打雪仗著了涼。”陳喬其微微睜著眼,神情有些萎靡。趙蕭君連忙找來周嫂。周嫂尋出溫度計,量了體溫,眯著眼對著燈光看了半天說:“三十七度七,有些低燒。要不要看醫生?”陳喬其立即說:“不要!”一點低燒,周嫂也沒有放在心上,只說:“那吃一點藥吧。”陳喬其皺著臉說:“不吃!”趙蕭君不理他,說:“周嫂,你把藥拿過來吧。”周嫂尋出些退燒藥,便出去了。

趙蕭君倒了水,把玻璃杯遞給他,陳喬其乾脆扯著被子躺下來。趙蕭君皺眉說:“快起來吃藥。”陳喬其悶聲說:“吃了也沒用,還不如不吃。”趙蕭君將杯子放在桌子上,問:“你真不吃?”陳喬其點頭:“不吃,打死都不吃。”聲音倒響亮。趙蕭君知道他的脾氣,看著他說:“不吃算了,那我走了。”陳喬其喊住她,趙蕭君說:“怎麼,你肯吃藥了?”陳喬其“嗤”的一聲說:“說了不吃就不吃,藥很好吃麼!你陪我說說話。”趙蕭君想著他終究是病人,於是坐在旁邊,說:“有什麼好說的,你快睡覺吧。說不定睡一覺就好了。”陳喬其轉過頭,“那隨便說一點什麼。我現在睡不著。”

趙蕭君拿過他散在桌上的課本,說:“那我讀一讀課文,你趕快睡著吧,算是催眠。”於是低聲讀起來“下雪了,下雪了——雪地裡來了一群小畫家,小雞畫竹葉,小狗畫梅花,小鴨畫楓葉,小馬畫月牙。不用顏料不用筆,幾步就成一幅畫,。青蛙為什麼沒參加——它躲在洞裡睡著啦!噯,噯,你為什麼還不睡,我老師說我讀課文讀全班人都昏昏欲睡——像唸經一樣,沒有一點感情。”陳喬其用手掀開被子。趙蕭君給他蓋上,說:“等一下又著涼了,你就等著去醫院吧。”陳喬其喘氣說:“很熱,睡不著。”趙蕭君重新倒了水,試了試溫度,說:“那把藥吃了。”陳喬其仍然不肯吃。趙蕭君有些無奈,走到自己房間,尋出玻璃紙鎮,放在他手上,說:“現在是不是舒服了很多?那把藥吃了吧。”陳喬其將它貼在額頭上,冰涼冰涼,果真十分舒服。陳喬其沒有再抬槓,一把將藥吞了下去。

趙蕭君慢慢說:“我生病的時候,外婆就是這麼做的。貼在手上涼颼颼的,病就會好的快。你可不要打壞了!”陳喬其拿在手裡仔細看了半天。趙蕭君慷慨的說:“借你一天,病好了再還給我。我很困,要回去睡覺了。”連連打哈欠。陳喬其讓出一半的床位,拍拍被子說:“那你就在這裡睡好了。”趙蕭君搖頭:“不行!我要回房間了。”陳喬其撒無賴:“你聽外面的風很可怕的。再說我又發起燒來怎麼辦?”趙蕭君走到視窗,外面黑乎乎的,只聽見狂風“嗚——哇——啦”一遍又一遍的怒吼著,十分淒厲,陰風慘慘,令人不由得有些恐懼。趙蕭君反應過來,說:“原來你害怕了!”陳喬其微微紅了臉。其實趙蕭君也有些害怕,不向外面看還好,看了之後一直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久久不散。猶豫了一下,還是掀開被子,躲了進去。陳喬其的床又大又舒服,而且暖和,被子像雲一樣柔軟。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趙蕭君小學畢業考試考的很好,年級第一,上了省城最好的中學,很難考上的那種半封閉式學校,有著很長的歷史。不過離陳家有些遠。陳念先忍不住連聲稱讚,說:“喬其,你可要好好向姐姐學習呀!”錢美芹也覺得她作了一個很好的榜樣,抽空大大慶祝了一番。暑假裡老是有人打電話找陳喬其出去玩,有一次陳念先奇怪的說:“怎麼打來的淨是喬其的同學,從來沒有人找過蕭君。”畢業前,趙蕭君給同學寫留言,電話那一欄上總是空白。也從來不接陳家的電話,沒有人接就任它響著。

趙蕭君打聽到學校裡有許多外地考進來的同學,很多都住在學校裡。於是對陳念先說她要住校,可以專心念書。陳念先起先有些不贊同說:“沒有這個必要。”趙蕭君很堅持,說:“學校晚上安排了晚自習,很多同學都住校。每天不用來回跑,可以多睡一會兒。再說一放假還是可以回來的。”陳念先只得幫她辦了入住手續。陳喬其聽到她住宿的訊息,很有些不高興,鬧了許久的彆扭。直到開學,事已成定局,才肯同趙蕭君和解。

其實學校裡的宿舍荒涼的很,公共洗手間在走廊的另一端。趙蕭君要走兩分半鐘才能到。半夜起來的時候,幽暗的燈光白慘慘的照在地上,趙蕭君每次都是喘著氣跑回寢室,然後用力關上房門。她住的房間是學校裡較好的那種,兩個人一間,桌椅都很齊全。一個星期只有一天假。趙蕭君每個星期六晚上回陳家,然後帶上乾淨衣服星期天下午趕回去上晚自習。

上了初中,她還是一樣不喜歡說話,不喜歡和不熟悉的人來往,和宿舍裡另外一個女生客客氣氣,微笑點頭,頂多說一些學習上的事情。總是靜靜的坐在視窗的位置看外面的霏霏梅雨,或是埋頭看書做題。她有許多的時間,坐在桌子前無聊的時候,經常想起古意盎然的小鎮,想起外婆家門口的拱石小橋,橋邊上滑溜溜的長滿青苔。想起外婆滿鎮敲鑼打鼓的尋她吃飯。昏黃的陽光透過天井照進來,蒙上一層陳舊而舒適的味道,古老的屋子裡到處是溫暖的記憶。那個時候毫無顧忌,無拘無束,可以迎著風,淌著水到處闖禍。這些事情竟然記得如此清楚,連她自己也有些詫異。

隨著年歲的增長,趙蕭君的容貌越來越白皙秀氣。班上的男生私下裡悄悄的流傳“三年零班的趙蕭君成績又好,長的又漂亮”。很有些膽大的男同學頂風作案,殷勤的邀請她參加活動,幾次碰壁之後,仍然有人不死心。趙蕭君的心只敏感在記憶上,在某些方面消耗過多的纖細的感情,小心翼翼;在另一方面自然而然意興闌珊,從不將男生的邀約放在心上。她還處在陳家的桎梏中——是她自己的心結,仍然沒有開啟。

星期六的下午,放學的人潮一波推著一波,擁擠熱鬧。趙蕭君不願意搶這麼幾分鐘,等同學都走的差不多才收拾書包。照例在東門等公車的時候,一個瘦瘦的男生走過來和她打招呼。趙蕭君不認識他,班上的人她有一半不認識,尤其是男聲,免得尷尬,還是應了一聲。他有些羞赧的撓了撓微亂的頭髮,見她神色沒有任何異樣,“支吾”了兩聲,終於還是問出來:“趙蕭君,昨天我給你寫了一封信——,你有沒有看……”趙蕭君有些迷惑,立即說:“什麼信?我從來沒有收過信。”他臉漲的通紅,有些著急的說:“我明明夾在你政治書裡面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沒有底氣。趙蕭君這幾天動都沒有動過政治課本,他在信裡邀請她看電影,遲遲沒有迴音,大概等不及,忍不住出口相問。

趙蕭君乍然下碰到這種情形,也有些不好意思,沒有太大的感覺,面上依舊淡淡的,只說:“我要回去了。”他鼓足勇氣,快速的問:“明天你有沒有時間?”趙蕭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立即說:“沒有,明天有許多功課要做。”他很氣餒,想必十分傷心,眼神灰暗,一語不發的看著地面。氣氛很僵硬,趙蕭君藉故要走開,正在這時候,陳喬其從右邊的人流中跑過來,額上滴著汗,埋怨說:“這麼現在才出來,都等了好半天了。”趙蕭君大鬆一口氣,立即拉著他離開,邊走邊問:“你怎麼過來了?”

陳喬其沒有回答,卻問:“剛才那個人是誰?”趙蕭君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心虛,像做了什麼錯事一樣,故作輕鬆的說:“一個同學。”連忙轉移話題,說:“你今天怎麼過來了?”陳喬其“哼”了一聲,看了她一下,才說:“我從隔壁道館過來的。我最近在學跆拳道。”趙蕭君“哦”了一聲,說:“是嗎?那學的怎麼樣?”陳喬其很有些得意,說:“教練說我學的很好。”趙蕭君沒話找話說:“那你好好學。”陳喬其白她一眼:“還用得著你說!”沉下臉問:“剛才那男的到底跟你說了什麼?現在還站在那裡呢!”趙蕭君暗暗叫苦,隔著人群遠遠望了一眼,見他果然還站在那裡發呆。支吾著說:“沒說什麼。人家或許在那等人呢。”陳喬其才沒有繼續追問,說:“司機在道館門口等著。以後每個星期六下午你直接到道館這邊來,我可能晚一點才結束訓練。”

坐在車裡,趙蕭君將背上的書包放在腿上。陳喬其手裡捏著一張小紙條,拿過她的書包說:“你筆放哪?我把教練的電話號碼抄下來。”趙蕭君眯著眼靠在靠墊上,說:“我只帶了一支筆,夾在書面上。”陳喬其沒有找到,胡亂翻了一通,將她帶的幾本書全部拿出來,嘩啦啦往下抖。趙蕭君聽見響聲,說:“陳喬其,你把我書當什麼呢!要找不會好好的找!”

陳喬其從車廂裡揀起掉落的信,一看粉紅色帶心的信封就知道是什麼內容。冷著臉說:“趙蕭君!”趙蕭君一開始有些慌亂,想起剛才那個男生的話,才明白過來。陳喬其三兩下撕的粉碎,狠狠扔在垃圾袋裡,斜著眼看她,臉色很壞。趙蕭君有些莫名其妙,也沒有說話。好半天,陳喬其問:“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趙蕭君有些不耐煩。陳喬其瞪眼看她,哼聲說:“信的事!”趙蕭君沒好氣的說:“我怎麼知道!連我也不知道這信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陳喬其坐在一邊兀自生氣。下了車將車門關的震天響,咚咚咚一個人往前面猛走。趙蕭君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也不去理他。

吃過晚飯,趙蕭君正窩在沙發上,手上握著遙控器漫不經心的換臺。陳喬其走到她身邊,盯著她說:“我要告訴爸爸說你不好好唸書,在學校裡亂交男朋友。”趙蕭君嚇的差點從沙發上滾下來,頭一次動怒,咬牙切齒的說:“陳喬其,你再胡亂造謠生事!”陳喬其雙臂交握,居高臨下看著坐在沙發上的趙蕭君說:“我怎麼胡說了?你學校門口的那個人不是你男朋友?那信不是他寫給你的?爸爸還整天讓我跟你學習呢。等他回來我就和他說。”

趙蕭君氣的臉都綠了,直直盯著陳喬其,拿他沒有任何辦法。她在陳家從來都是循規蹈矩,不敢惹一點麻煩。到底是寄人籬下,分外敏感多心。半天只得拼命解釋:“信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拆都沒有拆過,你也看到了。校門口那個男生大概是我班上的同學,我根本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別說男朋友,我連半個男性朋友都沒有。你不要到你爸爸那裡胡說八道。”

陳喬其在她身邊坐下來,湊過身子問:“真的?”趙蕭君嫌惡的往旁邊移,氣沖沖的說:“信不信由你!”陳喬其伸了個懶腰,說:“那好,我不和爸爸說了。就當是一場誤會。”趙蕭君吊到嗓子眼的心放下來,忽然有些感激,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卻忘了始作俑者也正是他。陳喬其倒在她肩上,趙蕭君這次沒有移開。過了一會兒,陳喬其懶洋洋的說:“不過,如果我發現你交男朋友的話,一定告訴爸爸。”趙蕭君馬上用力推開他,無力的說:“你放心,我不會交男朋友的!滿意了吧!你敢在陳叔叔面前亂嚼舌根,胡說八道,小心我殺了你!”說完怒氣衝衝的回房間去了。

趙蕭君雖然氣陳喬其多管閒事,無事生非,只當是小孩子多嘴多舌,而陳喬其向來可惡。何況關於信,她本來就沒有放在心上,也沒有什麼浪漫旖旎的想法,只是受了驚嚇。陳喬其識相的沒有將事情胡亂捅出去,她頗有些慶幸。等到下個星期六的下午還是走到道館門口等他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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