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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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那個屋是你的。”張老太——大名張美珍——雖然對甘卿的性別很不滿意，但人既然已經被自家外甥找來了，大概也不好直接轟出去，還是讓她進了屋。

因為這個樓北邊是樓道，所以所有臥室都是朝南的。雖然是次臥，但空間並不侷促，窗明几淨，一低頭就能望見南院成排的老槐，窗簾應該是剛剛換洗過，沾著溫暖的洗滌劑味道，牆角還有一盆茂盛的玻璃海棠，紅得肆無忌憚。

甘卿走進一百一十號院的時候，就打過一次退堂鼓。

不幸在電梯間撞上喻蘭川和老楊大爺，她又打了一次退堂鼓。

到了1oo3，現張老太不大喜歡她，她其實就已經打定了主意，不在這討人嫌，稍坐一會就走。

至於住處，她也想好了，可以去孟老闆那借幾個塑膠凳，拼一拼，先在店裡湊合睡。她沒有傳職懸繩臥梁”的本事，但塑膠板凳大概也不至於摔死她。

一切的心理建設，都在這個房間面前潰不成軍。

別是向陽，有窗戶的屋子是什麼樣，她都好久沒見過了。

樓在院落深處，院裡茂密的植物隔開了馬路上的噪音，汽車鳴笛聲遠得像針尖落地，站在窗邊，以甘卿的耳力，甚至能聽見客廳裡座鐘的“嘀嗒”聲，安靜得近乎奢侈。

進來看了一眼，甘卿就決定豁出去，不要臉了。

張美珍倚在門口，撩了撩長，問她“你沒有什麼不好的生活習慣吧？”

不要臉的甘卿立刻回答“沒有，我絕對早睡早起、作息規律，晚上下班回來洗洗就睡，熄燈時間不過十點半，早晨六點之前一定起，可以給您準備早飯。我不看電視，手機靜音，不會帶客人來，有快遞讓他們寄到店裡。雖然沒有潔癖，但能做到垃圾隨時收、桌子隨時擦，洗完臉順帶洗水池，頭絕對不堵下水道，您還有什麼需要我乾的，都可以告訴我。”

張美珍聽完，啞口無言了好一會“你……出家幾年了？”

甘卿感覺這話不像誇她，沒敢貿然接，只好微笑。

“我不吃早飯，你不用管我，十點之前也別找我，”張美珍擺擺手，“晚上有時候出去玩，回來得晚，我自己會帶鑰匙，你不用留門——不過萬一喝多了，可能會弄出點動靜來，你不神經衰弱吧？”

甘卿消化了一下老太太的話，趕緊敬畏地搖頭。

“那就好。”張美珍對著花板翻了個白眼，跟她沒什麼話好了，於是對甘卿唸了聲佛，“阿彌陀佛。”

這年頭，老人都在少年狂，青年們都在哆哆嗦嗦地搜尋醫療保險。

厚著臉皮，甘卿在新窩住下了。

這裡實在太舒服了，洗澡的時候沒有尿急的室友在外面砸門，雙人床不但能伸開腳，還能來回滾。洗手間裡沒有徹夜響個不停的水聲，也沒有人不停地趿著拖鞋進進出出，安靜得她不習慣，第一居然有點失眠，於是她披上衣服起來，走到窗邊曬月亮。

張美珍女士還沒回來，今倒不是出門浪——她去了隔壁。

隔壁這會燈火通明，很多人都在，一百一十號院的、遠道而來的，屋裡坐不下，他們就擠在樓道里，等著排隊進去，給喻懷德老人上一炷香。

甘卿年幼的時候，曾經見過那位老人一面，記得他非常慈祥，總是未語先笑，輩分高、劍法一絕，人們有事都找他出面調停，有一次聚會，眾人喝多了起鬨，是要給老頭磕頭，拜他為盟主。喻老當然不肯受，但是從那以後，“喻盟主”就叫開了。

開著窗戶，甘卿能聽見隔壁南腔北調的人聲，人們話聲音都壓得很低、很肅穆，一點也不吵，然後有人用口琴吹起了《送別》。

單薄而悠揚的口琴聲撩撥著仲夏之夜，無傷大雅地走著調。

她側耳聽著，有些出神。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貓頭鷹室友送的毛絨狗伸著舌頭坐在窗臺上，胸前掛了個狗牌，先前甘卿焦頭爛額地找房子，沒顧上仔細看，這會，她才現，狗牌上還有一行字，是貓頭鷹室友歪歪扭扭的孩兒體。

甘卿把狗牌翻過來，見上面寫著你的一生，將以什麼立足呢？

不知道這算臨別贈言，還是貓頭鷹室友自己隨便寫著玩的，甘卿看完，笑了一下，鑽回被子裡閉目養神去了。

孟老闆得沒錯，就算是一百一十號院，也跟以前不一樣了。

除了拜別喻懷德老人那夜，來了不少人物之外，這裡就跟普通的居民區沒什麼區別。每出門碰見的，大多是一臉困頓的上班族和出門上補習班的學生，還有閒極無聊的大爺大媽們在院裡遛狗、鍛鍊身體、嚼舌根。

一見面就不很滿意的張美珍女士，跟她也一直相安無事——主要是她倆碰不上面。

早晨甘卿去上班的時候，她老人家還沒起，晚上甘卿已經睡醒一覺了，她老人家還沒回來，同住東八區，中間彷彿隔著一太平洋的時差。

甘卿在這住了一個月，張美珍跟她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替我收快遞”。

除了快遞，老楊大爺的孫女偶爾也來送東西。

老楊大爺的孫女就是他們在電梯裡碰見的那位，叫楊逸凡，據自己有公司，是個風風火火的女老闆。公司是幹什麼的，甘卿還不瞭解，因為大爺大媽們的閒言碎語不討論事業，他們聊的一般都是“老楊家那個瘋丫頭啊，三十大幾了，也沒個物件，整在外面瞎混，要多不著調有多不著調，看見她我就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