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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達志啞然失笑道:“放心吧!沒有人肯相信我們能像兄弟般合作的。”

尚秀芳大感興趣的道:“秀芳尚是首次聽到戰場是最宜說法的地方,國師倒懂得選擇,現在中土四分五裂,兵荒馬亂,大草原各族更是沒有一天的安寧。只不知何謂生死之道?”

伏難陀法相莊嚴,此刻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他,只能同意他是有道高人,而不會聯想到他是魔僧與淫賊。

他露出傾神細聽尚秀芳說話的神色,頜首道:“生死是每一個人必須經歷的事,所以關乎到每一個人,無論帝王將相,賢愚不肖,都要面對這加諸他們身上無可逃避的命運。不過縱然事實如此,要我們去想像死亡,是近乎不可能的事。甚至生出錯覺,認為自己會是例外,不會死去,遂對終會來臨的死亡視如不見。我們若想掌握生死之道,首先要改變這可笑的想法。”

徐子陵暗叫厲害,與四大聖僧相媲,伏難陀說法最能打動人心之處,是直接與每個人都有關係,平實近人又充滿震撼性。比起來,四大聖僧的禪機佛語雖充盈智慧,但與一般人的想法終較為疏遠,較為虛無縹緲,不合乎實際所需。

此時可達志臉色陰沉的回到廳內,打斷伏難陀的法話,先來到徐子陵旁,壓低聲音道:“勸勸你的好兄弟吧!大汗對他已是非常寬容。”

徐子陵還以為他和寇仲真的決裂,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聳肩作出個無能為力的表情,這比任何裝神弄鬼,更能令人入信。

尤其韓朝安等必自作聰明的以為可達志之所以要和寇仲到平臺說私話,是要勸寇仲歸附頡利,像劉武周、梁師都等人般作頡利的走狗。

可達志再向拜紫亭告罪,道:“小將有急事處理,轉頭回來,大王不必等我。”

說罷逕自離閣,連徐子陵也以為他是要把與寇仲談不攏的訊息,囑手下送出去,其他人更不用說。

可達志離開後,馬吉笑道:“該輪到我和少帥說幾句話哩!”

說罷穿門往仍憑欄而立於平臺處的寇仲走去。

眾人注意力回到伏難陀身上。

金正宗道:“國師看得很透徹,這是大多人對死亡所持的態度,不過我們是迫不得已,因為所有人都難逃一死,沒有人能改變這結局。與其為此恐懼擔憂,不如干脆忘掉算了。”

伏難陀從容一笑,低喧兩句沒有人聽懂的梵語,油然道:“我的生死之道,正是面對死亡之道。不僅要認識死亡的真面目,還要超越死亡,讓死亡變作一種提升,而非終結。”

烈瑕淡淡道:“然則那和佛教的因果輪迴有何分別?”

徐子陵也很想知道伏難陀的答案,假若伏難陀說不出他的天竺教與同是傳自天竺的佛教的分別,他的生死之道便沒啥出奇。

馬吉來到寇仲旁,柔聲道:“少帥在想甚麼?廳內正進行有關生死的討論。”

寇仲環視湖岸四周的美境,淡淡道:“我在思索一些問題,吉爺又因何不留在廳內聽高人傳法。”

馬吉嘆道:“俗務纏身,那有閒情去聽令人困擾的生生死死?跋兄因何不出席今晚的宴會?”

寇仲朝他望去,兩人毫不相讓的四目交鋒。

馬吉微笑道:“少帥不用答這問題,那八萬張羊皮已有著落,少帥不用付半個子兒即可全數得回。至於平遙商那批貨,則有點困難,我仍在為少帥奔出力。”

寇仲暗罵馬吉狡猾,他和拜紫亭的密切關係,恐怕頡利也給瞞著,要討回羊皮和平遙商那批貨,只要馬吉出得起贖金,加上有批弓矢可要脅拜紫亭,該是舉手之勞。但他偏說成這個樣子,正是“落地還錢”,希望寇仲放棄追究是誰劫去八萬張羊皮,不再為大小姐喪命的手下討回公道。

寇仲皺眉道:“我想請教吉爺一個問題,就是拜紫亭究竟有甚麼吸引力,竟可令吉爺心甘情願陪他殉城。”

馬吉色變道:“少帥這番話是甚麼意思?”

寇仲灑然聳肩道:“因為直至這刻你仍在維護拜紫亭,雞蛋雖密仍可孵出小雞,何況殺人放火那麼大件事。假設突利因此不放過你,你認為頡利肯為你出頭嗎?”

馬吉不悅道:“我怎樣維護拜紫亭?少帥莫要含血噴人。”

寇仲轉過身來,輕鬆地挨在欄干處,淡淡笑道:“我知道些吉爺以為我不曉得事情的真相,這可說是吉爺你的最後的機會,可決定吉爺你是不得善終,還是安亨晚年。現在天下之爭,已演變成頡利、李世民和我寇仲之爭,並沒有人能逆料其結果。可是吉爺你卻一點把握不到這最新的形勢,只顧及眼前的利益。時機一去不復返,若被我今晚宰掉深末桓,明天我將再沒有興趣聽吉爺說任何話。”

寇仲這番說話非常凌厲,擺明不接受馬吉的討好安撫,迫他決定立場。

以馬吉的老謀深算,亦要招架不住,呼吸不受控制的微微急促起來,雙目卻精芒大盛,閃爍不停。

伏難陀正容道:“任何一種宗教思想,在發展至某一程度,均會變成一種權威,不容任何人質疑。我國最古老的宗教是婆羅門教,建基於《吠陀經》和瑜伽修行。可是當婆羅門教變成一種不可質疑的權威,便出現了與她對立的沙門思潮,其中包括佛祖釋伽牟尼,耆那教的大雄符馱摩那,生活派的領袖末伽梨·俱舍羅,順世派的阿耆多·翅舍欽婆羅等開山立教的宗主。可惜他們並不能擺脫婆羅門教的陰影,例如同樣著重業報輪迴,又吸收其神祗。他們雖看到有改革的必要,但仍是換湯不換藥,使後世重蹈婆羅門崇拜多神,實行繁瑣祭祀的覆轍。”

徐子陵湧起新鮮的感覺,他雖非佛的信徒,但總感到佛是高高在上上完全超越凡人的理解。現在他親耳聽到來自天竺的人,說及同為天竺人的佛祖的生平事蹟,還作出批評,不由生出佛祖也是個人,或至少曾經是“人”的奇妙感覺。

尚秀芳不同意道:“佛教禪宗請的是‘頓悟’,不重經文和祭祀,國師的指責,似乎偏離事實。”

徐子陵心中暗贊,尚秀芳並沒有因伏難陀的地位和權勢而退縮,還為自己的信念辯護。他曾接觸過禪宗四祖道信大師,對禪宗那種“直指人心,頓悟成佛”的超然灑脫、不滯於物、閒適自在的風流境界,大有好感。

伏難陀不慌不忙的微笑道:“秀芳大家說得不錯。不過禪宗是中土化了的佛教,禪的梵語是‘禪那’,意即‘靜慮’,發展成中土人皆有佛性的‘禪’,正代表中土的有識之士,看到從我國傳來的佛教的諸般戒條缺點。可惜禪宗尚差一著,就是將個人的‘我’看得大重,但已比較重頌經,重崇神,重儀式高明得多。”

尚秀芳蹙起秀眉,雖未能完全接受伏難陀的論點,亦找不到能駁斥他的說話。

伏難陀沒有直接答烈瑕的問題,卻藉題發揮,指出佛教的不是處,使人更希望知道他本身的思想。

拜紫亭負手立在伏難陀旁,沒有加入討論,只作壁上觀。

徐子陵終忍不住道:“若不重我,還有何所倚重?重我正代表直指本心,放棄對諸天神佛的崇拜,遠離沉重的典籍和繁瑣的禮儀,無拘無束地深入探索每個人具備的佛性真如。”

伏難陀長笑道:“‘真如’兩宇說得最好,難得引起徐公子的興致,不知可有興趣聽我趁尚有少許時間,簡說‘梵我如一’之法?”

傅君嬙動容道:“大師請指點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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