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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支從破城逃出的敗兵,負著氏族被人連根拔起的血恨,朝連綿萬里的大別山逃去。只要穿越過這廣闊的山區,將可切進楚國著名的雲夢澤,那處盡屬低窪沼澤,又多叢林湖泊,對於躲避敵人大規模搜捕,非常有利。

走在他身旁的是卓本長,這人原是桓度的少年玩伴,精明厲害,長於計謀,是宛親自指定這次護送桓度的主力。兩人長大後,因卓本長跟隨宛征戰南北,故很少見面,反而在這非常時期,又再走在一起,大家都有種非常親切的感覺。

二百多人急奔兩個時辰後,深入了佈滿荊棘的山區二十多里,均力盡筋疲。卓本長雖是武功高強,但力戰在前,這時也頗為吃不消,反觀身旁這位小公子,仍是氣脈悠長,似乎毫無倦意,不由對這從未捱過沙場征戰之苦的富家子弟,另眼相看。

眾人來到一個較為平坦的小山上,一直在前開路的中行轉回後隊,來到兩人面前道:「公子,這番急行,已離敵人二十里有多,且快將日落西山,隨從先前血戰整日,加上這陣奔波,實在再難支援下去了。」說罷以詢問的眼光望向桓度,又望向卓本長。

卓本長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似乎中行在很細心地觀察桓度,並帶著一點奇怪的敵意和肆無忌憚,他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偏見,因為一直以來,他對這個屬於長輩的中行,都不大喜歡,總覺得他沈默寡言,城府過深。

桓度心內悲痛,毫不在意。剛想徵詢卓本長的意見,忽地想起自己已成為了他們當然的領袖,自然要發表點意見,但腦內一片空白,不知應該點頭還是搖頭。

中行眼中閃過一絲譏嘲,又回覆尊敬神態。

卓本長心中一懍,但此時不容多想,解圍道:「公子,除非敵人知曉我們的逃走路線,又能於城破立即知悉有人逃遁,否則絕難追及我們。」說完忽地陷入沈默,若有所思。

中行不待桓度發出命令,即時傳下令去,命各人就地休息。

卓本長不知如何心下喑感不安。桓度對於這類行軍發令,一無所知,中行叫大家休息,想想也是道理,於是坐下歇息。卓本長和中行兩人自去佈置。

這二百家將,都是征戰經驗豐富的軍人,一接命令,未待吩咐,紛紛佔取有利方位,依度形勢,展開偵察巡邏等等措施,隱隱把桓度圍在正中。宛一向甚得軍心,此時他們知道遇上勁敵,心中均存下以死來保護這家僅餘血脈的意念。

桓度看在眼內,心下羞慚,自己枉為他們的統率者,其實比之他們任何一人,在軍事上的常識,他都是大大不如。另一方面,眼前這軍旅生活,卻使他這一生居於內院,平日只需應付母姊美婢的公子哥兒,有種新鮮的感覺,那是種豪雄粗獷的吸引力。想想也是諷刺,氏一系名將輩出,獨有他一人從未隨軍征戰。

桓度不由輕撫配在腰際的銅龍,心下稍感安定,似乎父親宛的信心,從它隱隱流進他手裡,鑽入他心中。

桓度緩緩抽出長劍。劍長四尺,比當時制的叄尺劍刃長出一尺,在斜陽下閃閃生輝。劍身鑄有一條張牙舞爪的蒼龍,沿著劍身盤繞舒捲,若隱若現,巧奪天工。長劍入手沈重,家著名的劍法,可以把這名劍的特質發揮到極致。這銅劍是當時這類刀劍的極品。據說南方的越國和楚國的大敵吳國,已開始鑄造鐵劍,比之銅劍又勝出一籌。

桓度輕撫劍身上鑄造的銅龍,觸手溫潤,他在軍事上不行,對劍法卻是天資卓越;雖未必及得上宛,亦是出色當行。手持這等寶刀,一時豪情大發,一沈腕,銅龍在空中迅速顯出萬道光芒,有節奏地畫出幾條弧線,顯出一個美麗的劍光圖案。

一人走到他的身邊沈聲道:「公子!」

桓度霍地側望,看到卓本長嚴肅的面容,登時記起少年時他每逢要責怪自己,都是這副表情,心下知道不妙,又不知何處出錯。

卓本長道:「公子在太陽餘暉下舞劍,劍身反射落日的光芒,可見於十里之外,我們現下正在逃命求生,這樣做等於自殺。」

桓度慚愧之至,心想自己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急忙收起銅龍,環首掃視,附近的家將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像是憐惜他的無知。

卓本長覺得自己說話重了,但另一力面也體會到自己對這自幼一同長大的小主上,其實是下太尊重的。

卓本長話題一轉道:「公子,中行有點違反常態,我們應該小心一點。」

桓度素不言歡別人搬弄是非,因家內院大多是婦孺,「是非」乃她們日常生活的大部分,桓度一向厭聽;所以卓本長這幾句話他絕對聽不入耳,含糊應了一聲,閉目養神起來。

卓本長頗感沒趣,他對中行的懷疑,完全是基於此人在態度和性格上的微妙轉變,那便像當一個人在長期壓抑自己原來的性格後,因環境的改變,突然鬆弛下來,故不自覺地透露出真正的本性。這種變化難以言傳,實在沒有任何真憑實據。

自敵方攻城之始,內奸這問題一直困擾著每一個人,卓本長並不例外,所以中行在神態上的些微改變,立即引起他的警覺。但見到桓度的消極反應,只好作罷。他為人堅毅,決意提高警覺,以應付當前危難。

待卓本長走遠後,桓度緩緩張開雙目,遠方紅日西沈,一片豔紅,令他記起濺在城牆上氏子弟的鮮血。歸根究底,罪魁禍首是楚昭王這大昏君,他寵信囊瓦,任其弄權禍國,排斥異己。父親宛身居左尹高位,國之重臣,曾大敗楚在東南方的大敵吳國,並觸發政變,使吳王僚喪命於專諸的魚腸劍下,為楚國建下不世功業。豈知竟招來囊瓦之忌,此次密遣手下大將費無極和鄢將師兩人,軍士倍於己方的兵力,潛來偷襲,在猝不及防之下,使自己目下落得家破人亡的局面,實在令人切齒痛恨!

桓度霍地站起身來,對著只露出一闕的紅日,向天誓言道:「桓度回楚之日,就是楚亡之時。」握著銅龍的右手,指尖因過於用力而發白。

太陽躲進西山,大地漸漸昏沈。

黑暗終於來臨。

漆黑的山林裡,桓度驀地驚醒過來,一額都是冷汗,原來剛才他正好夢到和自己曾經風流相好的族中美女,一一倒在血泊中,他感到絕大痛苦,怨恨自己不能帶她們脫離危難;跟著又夢見自己和這二百家將,陷入重重圍困中,伸手拔劍,銅龍卻是不翼而飛,不由大驚而醒。

就在這時,一人從漆黑裡無聲無息地冒出來,走到近前。

桓度一看來者的身形體態,知道是卓本長,把已提起的心放下。

卓本長貼近至桓度身前,低聲道:「少主:敵人把我們重重圍起來了。」

度全身一震,惡夢竟成了現實。

卓本長的語聲繼續傳入他耳內,事實上卓本長已把聲音壓低至細若蚊蚋,但對桓度來說,卻像驚雷巨響,震得他耳膜發麻,只聽卓本長說:「敵人現下偃旗息鼓,全無動靜,但我從宿鳥驚飛、山獸竄動的形跡看來,敵人應當是突如其來,一齊在四周出現。」頓了一頓,語音忽然加快道:「這表示敵人早就掌握了我們的行蹤,所以才能一上來立即佈下合圍之勢,使我們插翼難逃。看來我們之中定有內鬼,一路留下暗號,指示我方逃走的路線。」

桓度頓感茫然,自己對軍旅之事,的確一竅不通,不知應該如何應變。

卓本長續道:「刻下敵方按兵不動,自然是希望我等懵然不知,靜待天明,那時逃走困難,可輕易將我們一網打盡。」他停了一停,知道絕難從這公子哥兒得出任何指示,索性說:「目下唯一力法,是不讓敵人的如意算盤得逞,趁著黑夜,乘亂衝出,少主以為如何?」當時尊卑的分界極嚴,所以卓本長加上最後一句,其實在他心中只是虛應形式。

桓度覺得自己有如在怒海中飄湯的一葉扁舟,需要一個穩妥的崖岸,以供停泊,急忙間:「中行在什麼地方?」

卓本長稍一遲疑,答道:「敵蹤初現,我便四處尋他,卻毫無蹤影,我看內奸八成是他。」

桓度腦海轟然一震,羞恨交集,自己若能早一步聽信卓本長之言,何至陷入現下困境。

卓本長知他心裡難過,不再在這方面做文章。

此際星月無光,山野間一片烏黑,一叢叢的樹木,化作大小不同的黑影,活像張牙舞爪的猛獸,隨時要把人吞噬。

桓度雖然在各方面都經驗淺薄,卻在劍術練氣上下過十多年苦功,內功精湛,雖在旁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他目力尚可遠及十丈開外。他看到己方的人馬,都在高度警戒下,紛紛握守戰略位置,不禁佩服卓本長的排程;自己反是最後一個知曉敵人靠近的人。心下稍安,腦筋開始運作起來。

桓度問道:「本長,假設趁黑逃遁,以你估計,成功的機會有多大?」

黑夜裡卓本長眉頭一皺道:「敵人若要在這等黑夜荒山,攔截我們,必須要有一倍於我的兵力,幸而敵人一到,便被我發現,否則容得敵方佈下障礙陷阱,逃走的機會要等於零了。」接著苦笑一下道:「如果他們開啟始便從內奸處得知我方逃走的路線和兵力,無須分散搜尋,那他們的實力,可能遠超過十倍我們的數目呢。」臉上不由露出無能為力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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