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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怒目相向,也沒有聲色俱厲,只是淡淡的,看她的眼神毫無溫度。

如果真的死心了,撒手了,對大家都有益。可是看他的模樣,臉上分明有不甘。不管他是不是當真把她當成了花嶼,反正求而不得的癲狂和痛苦,一定要找個路徑發洩。很不幸,她和令主,成了承受他怒火的物件。

想當年他和白準不是頗有交情嗎,為什麼現在翻臉不認人了呢。這樣一位自私暴戾的神佛歸位,將來的梵行剎土不知會是怎樣一番景象。他不說什麼,拂袖便要離開,這樣反倒讓無方無措。她已經儘量圓融,不說傷害他的話,可拒絕即是傷害,他已經認定了。金剛神識完全恢復後,激發出的是佛性還是魔性,誰知道呢。

她慌忙上去攔他,“尊者,我們並沒有要觸怒你的意思。”

門上陽光從頭頂傾瀉而下,他的眼睫像銀色的羽翅,傲慢地低垂,“你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沒有必要多做解釋。”

“尊者……”她攤開雙臂阻擋他的去路,“我們可以再談談。”

他笑起來,潔白整齊的牙,笑容一閃即逝,“談什麼?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你不是花嶼,你不愛我。”他靜靜地,深深地看她,“這一世你有了白準,我是前塵往事,我不能奢望,不敢抱怨。你要你的人生,我成全你,這樣還不行嗎?”

可他的語氣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愈是平靜,就愈是可怖。因為深知力量懸殊,無方心急如焚。她白著臉道:“尊者可以答應我,不去為難白準嗎?他是個念舊情的人,尊者的吩咐,他赴湯蹈火也去完成了,他生來仁慈,沒有半點壞心眼。”

他負著手,半眯著眼道:“他沒有壞心,我卻罪大惡極麼?”見她語窒,別開臉哂笑了聲,“你放心,我不會將他怎麼樣的。畢竟他是麒麟,中土的帝王基業要他護持,傷了他等於自毀根基,就歸不了位了,孰輕孰重我心中有數。”

無方暗鬆一口氣,有他這句便放心了。她收回雙臂,讓到了一旁,覷他一眼,找不到別的話可說。他腳下微頓,知道這次會面最終逃不開這個結局,灰心喪氣之餘毅然走出了飛來樓,化作一道白光,回到了大明宮。

雕樑畫棟,卻前所未有的冷清。每一世他都在兢兢業業完成使命,娶妻生子,家長裡短。到現在厭倦了,乏累了,那些轉眼而過的色相,沒有一個能讓他移情,真是辜負了上天的美意。

情根深種,怎麼能夠拔除呢?他心裡亂得厲害,坐回蒲團上試圖入定,無奈已經喪失了這種能力。閉上眼睛,眼前全是花嶼的影子,她在他的須彌座下輕歌曼舞,伏在他肩上,和他耳鬢廝磨……愛情也許來得突然,但直達心底,卻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他因這煞女動容,因這煞女經歷情劫,因這煞女喪盡一身功德,愛情已經刻進骨髓,他無法放手,思念成災。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寄託,她卻成了別人的,和他再也沒有任何牽扯了,叫他如何不憤怒?

答應她不動白準,但如果白準自取滅亡呢?他的唇角慢慢浮起一點笑意,他相信,他們的愛情一定和他的一樣無畏無懼。

念個訣,那團褐紅色的精魄降落到面前,他結個手印道一聲“破”,精魄幻化出瞿如本來的樣子,只是周身綠光熒然,在他的法囊中呆久了,喪失了自主的意識。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從哪裡來?”

她抬起呆滯的眼睛看他,搖了搖頭。

“記得自己是誰嗎?”

她依舊搖頭。

他長出一口氣,這樣很好,留下的東西,還是派上了用場。瞿如追隨豔無方六百多年,這六百年裡以師徒相稱,六合八荒幾乎無人不知。當初的花嶼,因為煞的身份被喊打喊殺,即便豔無方曾經跟著蓮師修行,但生而為煞,清白也不清白了。

越是身份特殊,越是要小心翼翼遠離紛爭。如果她的徒弟攪起了中土的腥風血雨,她就難辭其咎。

國運,是會被影響的,尤其這煞還是護國麒麟的枕邊人。上頭要追究,白準必定誓死護衛無方,屆時天地震怒歸咎於他一身……無方的命,自己能保住,只要沒有了白準,花嶼還是原來的花嶼,最後自然會回到他身邊的。

王舍城側,髑髏殿。

蓮華日輪座上的屍林怙主看著搖搖欲墜的夫人,那細細的骨棒捧著嘎巴拉碗,一迭聲說:“不行了、不行了……”說時遲那時快,怙主一把接過了碗,碗裡甘露一漾總算沒有潑出來。再看夫人,又散架了,白骨癱成一堆,骨堆頂上是她的頭骨,下頜一張一合地,還在和令主搭訕。

“聽說你和冥君是好友?”怙主夫人催促怙主把她的腦袋搬轉過來,正對著訪客,熱絡道,“常磐是我表弟,可惜道場離得有點遠,親戚已經好幾萬年沒有走動了,他這一向可好?”

令主目瞪口呆,看著怙主放下碗,盤腿坐在日月輪墊上,像搭積木一樣,一塊一塊把她的骨頭從腳趾開始拼接。大概這麼多年來散架是常態,所以怙主一點都不顯得意外。當然白慘慘的骷髏臉上,即便有表情也看不出什麼來,回過頭打了聲招呼:“那個……沒有皮肉包裹,確實脆了點兒,別介意啊小黑。”

令主不太喜歡人家管他叫小黑,這次進尸陀林明明是人形,但因為怙主夫婦都有了果位,可以看穿皮相,所以才叫得這麼親切。

有求於人家,姿態當然得放低,令主還是很懂人情世故的,賠笑說:“上次中土皇帝登基即位,冥君也去參加了。他很好,除了曬到太陽就起疹子,別的也沒什麼。”

怙主覺得她多此一問,“他連死都死不了,能有什麼不好?倒是你,我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別學人家跳舞,你就是不聽。看看,這個月第五次了,拼一次就得花大半天,你不覺得麻煩嗎?”

夫人顯然不能體會怙主的心力交瘁,她無關痛癢,“反正又不是我拼!”嘻嘻兩聲,笑得人毛骨悚然,“小黑,你來取金剛杵,是樞密金剛要歸位了嗎?五千年啦,真不容易。”拿怙主剛拼好的右腳蹬了他一記,“你看人家是怎麼對待感情的,再看看你!早知道你這麼不耐煩我,當初鬼才嫁給你。”

怙主咧著似哭似笑的嘴,被她數落得悲從中來,“當初明明是你追的我……”

她又蹬了他一腳,“你胡說。”

怙主的腿骨被她蹬歪了,只好自己掰正。咳嗽兩聲對令主說:“讓你見笑了,夫妻互相揭短是生活情趣,你懂的。”

令主點頭不迭,“我懂我懂。”

怙主夫人對他的新婚娘子很好奇,“靈醫豔無方是四大部洲有名的美人,我早就聽過她的名號。小小年紀,聲震三千世界,真不簡單。要是沒記錯,樞密金剛涅槃,好像就是為了一個煞女。”一面說,頸椎一面空轉,“太美也是一種負擔啊,知道我們為什麼以骨架示人嗎?因為人活一世,終究逃不過一捧白骨。只有放棄對恆常的執著,才能獲得解脫大樂。”

怙主覺得再說下去,女人的酸勁都要冒出來了。隨手撿了一根肩胛骨塞進她嘴裡,忙招呼殿上侍立的小卒,“去達波殿把金剛杵取來,交給黑麒麟。”又囑咐他,“照理說,金剛暫時沒有歸位,我不能讓你帶走法器。但是看在你比較帥的份上,可以通融一下。樞密金剛啊……當初我和他有點交情,所以他座前小仙收走他的骸骨,我開了方便之門。”

令主有點意外,“金剛座前哪位小仙?”

怙主尖細的指骨撓了撓光溜溜的頭蓋骨,“好像是守燈的那一位。”

令主恍然大悟,難怪金剛轉世那麼多次,記憶從來沒有消散。到現在神力恢復了七八成,看來都是佛骨舍利的功勞。

猶記得無方在天極城時守塔,守的就是舍利,現在看來也許金剛早就盯上她了。還有那個添燈油的,搶在他前面把金剛的骨骸都收走了,當著他的未婚妻,心裡還暗戀頂頭上司,果然不守婦道不是一天兩天了。

真晦氣,幸好他有無方。令主接過金剛杵別在腰間,抱拳一拱,“多謝怙主及夫人,我奉命前來,既然任務完成了,這就回去覆命了。”

怙主點頭說好,夫人嘴裡塞著骨頭說不出話,等他走了怙主才把那根肩胛骨拔出來。夫人大光其火,“你堵我嘴幹什麼?”

“我怕你被他的臉迷暈了,胡說八道。”怙主嘆息,對上骨骼的榫頭,往裡拍了兩下,“人各有命嘛,歪打正著,說不定可以建立大成就。我看這麒麟有佛緣,他真的很黑噯。”

怙主夫人沒有吭聲,黑麒麟幾十萬年難得一遇,不成佛便成魔。目前看來這一隻很單純善良,將來會不會被逼得走投無路,誰知道呢。

令主從八大寒林出來,憑藉著好相貌和好人緣,辦事倒並不算難。那些神佛,在虹化前也曾有過七情六慾,大慈大悲慣了,能與人行方便,絕不有意刁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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