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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了口氣,在她床前蹲踞下來,視線和她的臉持平,入眼更加的生動。

就這樣讓這堅冰不破,日久年深,終會壞事的。他是男人,受了埋怨便退卻了,那麼這道坎兒永遠都邁不過去。

她的手就在身側,大鑲大滾的袖襽底下只露出尖尖的一點,染了蔻丹,像初生的花葉。他的眉慢慢攏起來,以前鞭長莫及,不過在心裡描繪,如今近在眼前,想觸碰,為什麼又變得那麼難?

她在生氣,他怕自己過於急進愈發火上澆油。洞房花燭夜虛度了不怕,只要能略微撕開個口子,讓彼此不要那麼冷漠,於他來說就足了。

他用力攥緊了自己的手,指腹因勒韁太久,到現在還隱隱作痛。她大概不知道,她這一路隨運河南下,沿途都由他親自護衛。桃葉渡是他快馬加鞭提前抵達後出迎的,她一個女孩子,沒有出過遠門,雖然身邊有護衛,但都是肖鐸安排,他始終不能放心。慕容高鞏下的令,不准他在京迎娶,他便在天津等候,她的福船日行多少裡,靠過幾次岸,他都知道。

他慣常做小伏低的姿態,輕聲喚她:“殿下,你我已經是夫妻了,倘或心裡有什麼不自在的,大可以和我說。以往您深居宮中,在太后膝下,有皇上愛護。到了南苑,最親的人就是我,自今而後咱們是一體的,您要信得及我。”

婉婉不過假寐,他的話當然都聽得見。他口才好,說得很動人,如果姻緣順天意,哪怕皇帝派她做探子,她也會高高興興嫁給他。然而事實這麼令人沮喪,他算計過一回,難保不會再算計她第二回。

他見她沒什麼反應,又是沉沉一聲嘆息:“我對您的心,只怕您永遠不會懂。如果有朝一日皇上將您指婚給別人,那才是我最後悔莫及的。咱們見過幾回面,在潭柘寺裡,我該說的話都說了。您剛到這兒,對我還陌生,不急,慢慢會熟絡起來的。我不敢逼您,但是請您看見我的心,耗時我不怕,只怕您對我有什麼誤解,那我就真是含冤莫白了。”

婉婉的眼睛雖閉著,眉頭卻攢起來。照他這麼說,自己攬個烏龜的名聲,就是怕她指給別人,倉促之間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嗎?可她看見的是他的處心積慮,城府這麼深的人,哪句話真哪句話假,難以分辨。只有全部往壞處想,才能把對自己的傷害減輕到最低。

她轉過頭來看他,臉上帶了一點無奈的微笑,“王爺也知道,我在宮裡長大,向來和人保持三分疏遠。你說得很是,你我尚且不相熟,還得容我一段時間,先瞧瞧咱們能不能處到一塊兒去。”一面說著,一面撐身坐起來,“我剛才使性子了,在你面前這樣失禮,真不好意思。要說誤會,定然是沒有的,王爺行事光明磊落,能有什麼誤會呢!就是我怕生,一時難適應,還要請你海涵。”

她說得極謙虛,沒有一般貴女的驕橫刁蠻,但是那句光明磊落,卻正觸到了痛點上,果真和顏悅色,也能入骨三分。

她依舊單純無害的樣子,略讓開了一點,“王爺要和我同睡嗎?”嘴裡這麼說著,眼裡卻冷下來。

大婚之夜行夫妻之實,本來沒有什麼錯兒,但是過後呢?勢必叫她更討厭他,他就算再迫切也不能,大不了多抱那個手爐幾夜罷了。

他笑了笑,“今兒是大婚,外頭眼睛都瞧著,我這會子離開,明兒又是一樁新聞。我就借殿下寶地歪一夜,天亮才好向太妃交代。”

他把她的枕頭擺正,輕輕拍了下,“一路舟車勞頓,別熬著,睡吧!要是有話說,躺下也是一樣。”

這麼殷情,倒是沒什麼可挑剔的。婉婉慢慢躺回去,又聽他說:“再歇兩日,等緩過勁兒來,我帶殿下出去逛逛。金陵美景很多,白鷺晴波,烏衣晚照……江南傍水而生,比起北方的大氣磅礴,江南更為別緻靈巧。殿下在宮裡悶了十六年,來的路上又不怎麼登岸,現在安頓下來了,往後沒旁的事可忙,喜歡了出去踏青賞花,誰也不會攔著您的。”

婉婉到底還年輕,就算有時候老成,說起感興趣的事,也還是保有女孩子的那份純真。

“烏衣晚照是金陵四十景之一吧?葳蕤蘭玉總琳琅,王謝門風播遠芳……那裡住過魏晉時期門第最了得的兩家?”

他說是,“我在裡頭有個宅子,當初曾經接待過肖掌印和端妃娘娘。王謝世代簪纓,住處也是極其雅緻的,白牆黑瓦,沒有錦繡雕琢,卻有一種高潔的氣象。”

提起肖鐸和音樓,她臉上的神色便溫和了不少,哦了一聲道:“是了,他們還在南京住過一陣子呢,回頭空閒了,你領我去瞧瞧。”

他自然點頭稱是,得了她一個笑模樣,心裡高興得什麼似的。孩子就是有這個特性,歡喜和悲傷都不長久,只要下點苦工,要不了多久就會回心轉意的。

只是她沒有因為說上了兩句話,就對他有態度上的轉變,遠遠指了指羅漢榻道:“今晚委屈王爺,在那裡過夜吧!我困了,有什麼明兒再說,我要睡了。”

他站在那裡不由苦笑,宮裡夜夜指派宮女上夜,所以就算屋裡多個人,她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可她忘了他是她的駙馬,活生生的男人,對他倒是十二分的放心,沒過多久就呼吸勻停,已然睡著了。

他摸摸額頭,躡手躡腳去了榻上,還好有錦墊有隱囊,比在軍中露天睡強得多。這個位置能看得見她,就算不是同床共枕,至少在一個屋簷下,關係又近一層,再也不必擔心那個肖鐸在她面前搔首弄姿引誘她了。她為別人哭,為別人笑,都是過去的事。現在嫁給他,是他的人了,如果再出現這樣的情況,那一定是他的錯漏。

喜歡一個人可以到這種程度,實在不可思議。他對女人淡得很,房裡留過,僅僅是用來傳宗接代。宇文氏有這個老規矩,要當世子,首先得有兒子。如果你到了二十歲依舊無後,那麼即便是嫡福晉所出,也不適合傳續老南苑王的金印。所以兒子是必須,是在藩王府立足的根本,現如今已經不用愁那個了,有足夠的餘地好好計劃自己的愛情,他居然像個愣頭青似的滿心溫情,甚至連那些宏大的志向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和她相比,他陷得太深,恐怕就要滅頂。阿瑪曾經說過,成大事者不可兒女情長,他只覺得對她一人執著,想必沒有大礙的。奪走一些,再填補一些,女人等成了家,有了孩子,終歸和丈夫一心。孃家如何,難過後該相忘,也還是會相忘的。

和美人同居一室,夜裡必定很難安睡。他醒過來,朦朦朧朧中惦記看她一眼,想是府里人擔心她不適應南方的床,被褥鋪得厚了點,加上她一身吉服裹得嚴實,起先還只是兩手在外,等他一閤眼再睜開時,她已經仰天躺在蓋被上了。

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她是儀態萬方的公主,誰能想到夜裡居然是這樣的!他過去牽了被角給她蓋上,她砸吧了兩下嘴,一條腿劃個弧度蹺過來,把那半床被子也壓住了。

他愁眉苦臉看了半晌,叫醒她怕她不好意思,自己在踏板上坐了一夜,想盡辦法勻被子,唯恐她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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