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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欽一直悶悶不樂,東西吃得也不多,不愛說話,擱下筷子就朝窗外看,眼神沒有焦點,散漫的,左右遊移。

寅初試著和她溝通,“現在只是不小心跨進了低谷,慢慢會好起來的。高興點,人要往前看。把那些傷心事都忘了,後面有什麼困難我會幫你,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

她遲遲地回過眼來,“謝謝你,我沒什麼,只不過一時難以適應,過陣子就好了。”

她臨窗坐著,外面變了天,臉看上去也有些模糊。他覺得心疼,她在他記憶裡一直是從容平和的人,沒有大喜也沒有大悲,眼下這樣,或者這段婚姻令她刻骨銘心吧!痛且由他痛,痛過了早晚能夠超脫出來,從絕望裡重新找到方向。

“我在想,你現在住在共霞路,一個人難免諸多不便。我打算僱個蘇州孃姨照應你的起居,”他把筷子擱在鯉魚筷架上,又道,“哪怕是替你收拾收拾屋子做做飯也好。說實話,你在那種地方住著,我不能放心。雖說不是貧民窟,可是三教九流彙集,左鄰右舍是什麼來路也不清楚。找個人做做伴,好歹有照應。”

她搖頭道:“那倒不必,我現在這樣,還要人伺候麼?橫豎也沒什麼事,僱個人實在多餘。”

“你從小到大何嘗離人伺候呢?如今樣樣靠自己,馮良宴怎麼樣我不知道,我這裡是萬萬不能不管的。”他沉吟了下,“我說這話你可能不愛聽,但是可以考慮考慮。等離婚手續辦好了,你還是搬回白公館來吧!終歸在那裡住了三四年,回來至少可以安逸些。”言罷又一笑,“你大約覺得我這個提議很瘋狂,畢竟南葭和我離婚了,你住到我那裡不成體統……現在的局勢,說開戰就要開戰的。亂世裡還要墨守陳規,到時候炮火連天,你一個女人舉目無親,怎麼辦?我的意思是,你和嘉樹在一起,萬一打起來,我們三個好一道撤出楘州。去國外避過這一劫,願意的話再回來,如果不願意,在外面定居也可以。”

他的用意再明顯也沒有,南欽卻不想面對。先不說該不該跟他逃難,真的打起來,良宴就要參戰。她知道離了婚他和她再無瓜葛,可她還是不能離開,也許這輩子會釘死在楘州,哪裡也去不成了。

她對寅初笑了笑,“我明白你是為我好,但是住進白公館絕無可能。南葭在尚且不方便,更何況你們已經離婚了。我再靦著臉投靠你,人言可畏,非得被人戳彎脊樑骨不可。”

“你要是擔心那些……”他切切看著她,“那我們……”

南欽站了起來,“外面好像要下雨了,我還晾著衣裳呢,就不多說了。”

他也站起來,臉上有些難堪。她這樣牴觸,後面的話想談也無從談起了。他遲疑道:“你稍等,我結了帳送你。”

她說不必,“我正好有些東西要買,一路走回去就全置辦妥當了。”

她說完轉身就走,寅初急忙招夥計來,也不知道點了多少錢的菜,扔下五塊錢匆匆追了出去。

南欽只想儘快離開,再說下去就都是沒意思的話了。就算和良宴離婚,她也不能再接受別人,至少短時間內是這樣的。她把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低著頭往回走。街道上的水泥方磚一稜接著一稜,重重疊疊沒有盡頭。她心裡惘惘的,腦子裡也發空,盤算著經過報攤時應該買兩份報紙,看看有哪家洋行或工廠招人。一抬眼,一位打扮摩登的小姐站在了她面前。

沒有接觸過,但是這張面孔她認得,正是馮少帥的紅顏知己司馬及人。

“少夫人,你好呀!”司馬及人笑彎了一雙眼,“一直沒有機會去拜會你,沒想到今天遇上了。”

南欽對她很反感,但是她有良好的修養,絕不會做出任何有失風度的事來。她保持微笑,微頷首,“司馬小姐,你好。”

“相請不如偶遇,咱們找個地方喝兩杯?”

“不了,天氣不好,我趕著要回去。”

“噢,那可惜。”司馬及人蹙起了兩條細細的眉,“對了,前段時間出了那件事,真不好意思。唉,我也沒想到哪個人這麼無聊,跳跳舞說說話也要拍下來登報。少夫人你誤會我們了,一定很生氣吧?你看你馬上登了脫離關係的宣告,弄得我心裡七上八下的。我和良宴說要來找你解釋,他偏偏不讓……你離開陏園了?現在住在哪裡?過得好伐?如果過得好我還安慰一點,要是不好,哎呀,那叫我怎麼過意得去呢。”

惡意破壞別人家庭的人,永遠這麼面目可憎。南欽心裡拱著火,卻不好發洩出來。她不能亂了方寸,在她面前失了顏面,豈不比死還難過!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有那份天賦,居然笑得比她還燦爛。既客氣又矜持地擺了擺手,“別這麼說,我眼下過得很好,司馬小姐千萬不要自責。我和良宴脫離關係並不是因為你,我也知道你和他不過是普通朋友,僅僅為了幾張照片就決意離婚,那實在說不過去。我們之間的問題太多了,也不足為外人道。我不知道你們現在見不見面,要是能見到他,最好幫我勸勸他。早點辦完了手續對大家都有好處,總這麼拖著我熬不起。司馬小姐如此熱心腸的人,看見他這麼粘纏,一定比我還著急,對吧?”

不知怎麼回事,司馬及人的笑聲是“嗬嗬”的,同平常人不一樣。都說相由心生,笑也應當由心生吧!她明明很掛不住,還要極力掩蓋。塗著紅蔻丹的手劃了個纏綿的弧度,解嘲道:“少夫人真愛開玩笑……哦,現在不好叫少夫人了,應該叫南小姐才對呵!”

南欽莞爾道:“叫什麼不重要呀,我上次聽雅言說起司馬小姐和張先生的愛情故事,實在很欽佩司馬小姐敢愛敢衝的精神。怎麼樣?什麼時候舉行婚禮,我一定要來討杯酒喝。”

說起她那個窮未婚夫,司馬及人立刻變了臉色。心道這個姓南的哪裡像人家口中傳言的那麼溫婉動可愛,分明就是個會戳人痛肋的厲害角色。敗軍之將還敢言勇?她抖擻起精神正待反擊,卻看見白寅初從後面緩緩走來了。她一口氣鬆懈下來,不得不換了個方向,衝他妖俏笑道:“咦,白先生也在?這麼巧!”

寅初禮貌地點頭,“是很巧,司馬小姐這是往哪裡去?”

司馬及人眼風往南欽那裡瞥了瞥,含笑道:“我和一個朋友約好了看電影的。”捋起網眼罩衣下的鑽石手錶,大驚小怪地一嘆,“啊呀晚了!好不容易纏了他來陪我的,晚了只怕他要生氣。不說了,下次有空再敘,我就先走一步了。再會噢白先生,再會了南小姐!”

她花搖柳顫地走了,南欽只覺無邊的苦,連舌根也一併苦起來。

“你不要管她說的話,一個交際花,不值得你為她動氣。”寅初看她臉色不好,忙過來攙她,“怎麼了?不舒服麼?”

她抽回手道:“沒有,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他還想爭取,但是看她神情決絕不容反駁也無奈。垂著手目送她走遠,只是悵惘著,愛的越深受到的打擊越大,她到底愛著良宴,他們的離婚協議一天不籤,她就有動搖的可能。

南欽走得很慢,倒希望來一陣大雨把她澆醒。她還是眷戀著良宴,可是司馬及人那些話,讓她更加確定先前的決定做得對。她是沒有受夠冤枉氣,要來被這種人打擊麼?她朝遠處看,天灰濛濛的,路邊上有個賣小竹椅的人,滿滿一擔椅子壘起來,堆得比人還高。他在前面挑著走,扁擔吱扭作響。看看別人,重壓下尚可以前行,自己怎麼就不能夠?

她挺了挺胸,迎面有風吹來,撩起了她的長髮。

她進雜貨店買了兩個罐頭,一管牙膏。特地繞到小菜場,發現了烘山芋和黃泥螺。她拎著那些東西,突然感到滿足,有種最大的平民化的快樂。上流社會的廚子,採購目錄裡絕沒有這兩樣東西。烘山芋不說,單說黃泥螺。因為只吃舌頭部分,餘下的殼和臟器得吐出來,那麼吃相就難看了,所以難等大雅之堂。可是南欽卻特別喜歡,她一般不吃醃漬的東西,但這個醉泥螺卻是例外。外面兜一圈,似乎品出了陏園錦衣玉食裡沒有的鬆散,她果然還是適合這樣的生活。北京叫衚衕味兒,楘州叫弄堂文化。不需要多高檔,平平常常地活著,從頭開始再活一遍。

回到家,把東西都歸置好,前兩天買回來的米也要處理一下。馬上黃梅季要來了,連綿的陰雨,米缸裡受了潮要生蟲子的。她知道花椒粒能防蟲,從網袋裡翻出紙包來,細細地把花椒拌進米里。都收拾好了關門,早早做好泡飯、洗好澡,擔心過會兒要停電,黑燈瞎火不方便。

陰天,時間過得比平常快似的,一會兒就暗下來。錦和不在,她擦黑就上了樓,坐在燈下翻報紙,拿筆把招人的資訊一條一條記下來。現在的社會,招收女性的地方有限,很大一部分都是聘業務的,頭一個要求就是男。她長吁短嘆一番,要找個工作實在不容易,或者等天放晴了再出門看看。有的鋪子招人,直接寫張紙貼在櫥窗上,並不是所有僱主都捨得出錢登報的。

共霞路在萬家燈火裡寂靜下來,她倚著床架子看新聞,雙妹牌雪花膏的廣告那麼老大,邊上還有一則男青年徵婚的啟示。擇偶標準有十來條,羅列著各項標準:不要自我太強、不要態度虛浮、要有縝密而周到的心思、要有治家的興趣和能力……她笑起來,現在娶妻也像招聘一樣,條件一一談好才能作配。

正看得入神,隱約聽見一點響動。她心裡跳了下,不確定是誰家的門環在響,總疑心會不會是良宴又來了。她捱到窗邊,掀起窗簾一角往下看,弄堂裡一盞孤零零的路燈亮著,勉強能照到她門前……果然是他,獨自一人站在磚階上,一下一下篤篤地敲門。

她心裡亂起來,退回床沿坐著,不想聽,那聲音卻越來越清晰。

“囡囡,開門。”終於他對著窗戶喊,“要下雨了,開門。”

南欽硬起心腸不應他,然而他製造出來的動靜叫她煩躁不安。忍耐再三,終於忍無可忍,這樣下去要把里弄的住戶都吵出來了!她開啟窗,隔著鐵柵欄衝下說:“這麼晚了,你先回去,有話明天再說。”

他卻不接她的話,只道:“你開開門。”

“我不會開的,你走吧!”她放下窗簾上床,順手拉滅了屋裡的燈。

底下的敲門聲還在繼續,伴著雨聲,一直沒有停。她在黑暗裡睜著眼,心酸得不知如何自處。雨越下越大,敲門聲也時斷時續,聽不見的時候她拉長了耳朵聽,聽見了又是一輪心酸。這麼大的雨,他為什麼還不走?俞副官有沒有給他送傘?她翻身坐了起來,再往下看,他果然站在雨裡。里弄的石庫門房子是沒有屋簷的,他無處躲避,淋得渾身稀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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