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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歲時, 謝子燾是備受天慶府街坊喜愛的謝氏小郎君。
三十歲時,謝子燾是終於有機會大展雄圖的天慶府太守。
四十歲時,謝子燾是……刑部天牢裡的階下囚。
通靈到這一部分的交感內容,繞是心志堅毅、神經如鐵的燕紅, 也忍不住心中抽疼起來。
勵精圖治、一心一意要將天慶府打造成天府之國的謝郎君, 盤膝坐在暗無天日的大牢裡, 形容枯槁, 面若干屍。
他終於修好了天慶府暢通南北的官道, 他終於掃平了天慶府境內大小十餘座山寨,他終於釐清了天慶府開國二百餘年來為各士族隱匿的田畝、人丁, 他終於消除了絕大部分層層轉嫁、層層攤牌到草民頭上的苛捐雜稅、讓無數百姓家有隔夜糧。
他終於……把所有能開罪的人都開罪了。
可謝子燾還是想不通。
他清楚天慶豪族恨不得他死,可他也不是毫無準備——他自己手頭就握著只聽命於他的強軍。
不懼刺殺, 不畏強襲, 藏富於民,一心為國——他如何還會落到如今這般下場?
他是世家的背叛者, 可也是大燕朝廷的忠心門下走狗, 十年太守兢兢業業、盡忠職守,皇帝為何……助世家豪族為虐、反視他如仇寇?!
當謝子燾咆哮著吼出不甘時, 隔著囚牢與他對飲的刑部老大人嘆了口氣。
“謝郎君,你還是不懂啊。”
曾經親筆點了謝子燾三元的老大人放下為謝子燾送行的上路酒, 嘆息著道:“若留你, 則天慶亡。若你亡, 則天慶存。你且說說, 何人還敢留你?”
“天慶如何會亡!”謝子燾嘶吼道, “天慶, 如何會亡!天慶如何會——亡!”
連續喊了三聲, 他自己就明白過來了, 緊抓著柵欄的枯瘦潰爛手掌無力地緩緩鬆開,頹唐跌坐在地。
老大人憐惜地望著謝子燾。
天慶謝氏不世出的大才,自然是不需要處處點明才能想得通的。
沉默良久,老大人輕輕提醒了句“好好上路罷”,起身離開。
獨留天牢內的謝子燾,底底輕笑幾聲。
笑聲漸大,如癲似狂,又似野獸悲鳴。
飽受折磨、早已不似活人的謝子燾,在笑聲中斷了氣。
親歷者心境如何,外人難以得知;只是從通靈中交感到這些片段資訊的燕紅,哪怕有通靈狀態下的內層隔膜守護自身心境,也差點兒難受得喘不上氣來。
“居然是……這樣啊。”
燕紅用力捏緊拳頭。
謝子燾以為他的敵人只是無視民生艱難、奪走草民碗裡最後一粒米的世家豪強,卻沒有想到他在天慶府的“獨夫”之舉,於大燕皇帝而言如何觸目驚心。
不過二十年養望,便民間聲望無兩。
能鉗制他的地方大族被他殺個人頭滾滾。
天慶一地說一不二,還手握強軍——遠在京中的皇帝老兒,如何會不忌憚他謝子燾?
便是天慶豪族弄不死他,大燕皇帝也留他不得……天慶百姓是家有餘糧還是朝不保夕,皆不如皇權統治要緊。
當天慶百姓人人只知謝家郎君而不知有大燕皇帝時,謝子燾便註定了死無葬身之地。
百姓於世家豪族如草芥,於皇帝亦如家畜;安有家畜拒絕認主而得寬容者?!
做夢罷!
燕紅這個後來的旁觀者都難免心中震盪,謝子燾這個當時的親歷者更不用提。
他的交感內容並未因生機斷絕而中止,反倒是更加清晰起來。
他的屍體被送出天牢,有在京城做小生意的天慶商人收斂走他的屍骨,一把火化了灰裝壇,千里迢迢送回天慶。
遊魂歸鄉時,天慶府人出城二十里相迎,一路白皤遍地,哭聲震天。
他的骨灰被葬進謝氏族墓,街坊為他立碑“謝氏子燾府君之墓”。
之後……天慶豪族世家便死灰復燃、重握權柄。
不過短短兩三年功夫,謝子燾十數年間廢除的苛捐雜稅盡數恢復如初,謝子燾在任時收斂了爪牙的鄉間賢達故態復萌。
天慶人若不曾過過那十來年的鬆快日子倒還罷了,可既然已知曉無人哄抬物價時災年本不應受餓、無人操控糧價時豐年本不會欠錢,又有多少人還甘心忍耐無盡苦楚?
謝子燾去世第三年,大豐,糧商拒絕收糧,滿車糧米傾覆街頭,而稅官逼民納稅,敲骨吸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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