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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

六月六日,星期一,下午四點整

假使薩姆巡官是一位心理學家,或者說只要他當時煩惱的事情不是那麼多,瘋狂的哈特家族那天委實可以給他提供一次有趣的研究機會。由於被禁止離開房子,他們一個個像失落的遊魂四處晃盪,焦躁地拿起東西隨即又放下,用充滿仇恨的眼神互相瞄來瞄去,儘可能避免碰面。吉爾和康拉德整天彼此叫罵,發生一點兒小事就吵架,連最細微的挑釁也會引起衝突,互相無情地說一些傷人的言語。即使稱他們是急性子,也難以解釋這一點。馬莎一直把孩子緊緊帶在身邊,幾近麻木地不時又打又罵,只有當康拉德·哈特從她身邊走過時才突然提起精神,然後又苦惱地對他蒼白的臉投以惡狠狠的目光,連小孩都注意到了,忍不住問為什麼。

巡官越是思考眼下毫無頭緒的線索,心裡就越煩躁;一想到哲瑞·雷恩對這事心裡可能已經有底了,他就更加躁動不安,而且好奇雷恩的答案究竟為何。然而雷恩似乎被某個特殊理由困擾,巡官也尋思不出所以然來。下午有兩次,他走到電話機旁想打到哈姆雷特山莊,然而每一次都是手按在電話上,卻頹然發覺自己根本沒什麼問題好問,當然也就沒什麼話好說。

煙囪那條奇異的通道漸漸引發了他的想象力,他把雷恩暫時拋到腦後,上樓去實驗室,親自測量分隔兩座壁爐的防火磚牆,以求得滿意的證明。他發現,一名成年男子無須作出額外努力,就可以透過壁爐從一個房間爬到另外一個房間——對,連他寬大的肩膀都能在煙囪的空間裡移動自如。他爬回實驗室,然後叫皮克森把那一家人集合起來。

他們零零散散地進來了,對這道最新審查命令一點兒興趣也沒有,所有突兀的事件和火災引起的震撼,已經使他們對任何意外都麻木不仁了。等所有人都到齊了,巡官便提出一連串平常的問題,問題的主旨,顯然沒有人預料到。他們機械地回答,至少就薩姆所知,都很坦白。當問到煙囪通道時,他小心翼翼地不直接吐露秘道的存在。他相信要不是罪犯的演技太高明,就是所有人說的全是實話。他原先指望能引誘某人不打自招,甚至期望有人在無意間從塵封的記憶裡挖出某個謊言,但是一直到詢問完畢,巡官所得的也並不比他之前已知的多。

當薩姆下令解散,一夥人便魚貫而出。他長長吐了口氣,跌坐在圖書室的扶手椅上,尋思自己到底哪裡出了錯。

“巡官。”

他抬起頭,發現高個子的家庭教師佩裡站在跟前。

“嗯,你要做什麼,先生?”薩姆吼道。

佩裡趕緊回答:“請求准許我放假一天。我——這些事件讓我有點兒——呃,巡官,昨天通常是我的休假日,但因為不準離開房子……而且我感覺需要一些新鮮空氣——”

薩姆讓佩裡住了口。佩裡不安地把腳挪來挪去,但是眼眸深處閃現一絲期待的光芒。薩姆剛到唇邊的刻薄話沒有脫口,反而用和藹的口氣說:“抱歉,佩裡,可是這實在是不可能的,除非我們在這裡的事有個著落,否則每個人都得留在房子裡。”

那光芒消逝了,佩裡垂頭喪氣,一語不發,悶悶不樂地走出了圖書室,然後經過走廊到了屋後,步入花園。天空烏雲籠罩,他遲疑了一下,看見芭芭拉·哈特坐在一把大陽傘底下安靜地讀書,便踏著歡快的步伐穿過草坪……

下午的時光緩慢地流逝。巡官心想,這案子真是會拖時間。先是有如風馳電掣,一場戲劇般的變故,一個爆炸性的事件——然後就無聲無息,完全無聲無息,沒有任何行動的跡象。整件事有種不自然的意味,令人產生無助感,而且使人覺得罪案的發生終將無可避免。彷彿一切早在許久以前就已經策劃好了,正在無情地向一個不可知的高潮推進。但是——會是什麼?結局到底是什麼?

在下午的這段時間,特里維特船長曾經來訪,還是慣常的安靜態度,並且循例上樓造訪那個又聾又啞又瞎的女人,後者在樓上史密斯小姐的房間休息,仍置身於與世隔絕、彷彿真空般的環境中。一名手下進來報告,說比奇洛律師來了,想必是為了探望吉爾·哈特。戈姆利則沒再出現。

四點鐘,正當薩姆坐在圖書室無所事事地咬著指甲時,他最信任的手下之一快步走進來,神色之間帶著某種警醒的意味,巡官的精神立即為之一振。他們簡短地俯首耳語;隨著字句的吐出,薩姆的眼睛愈顯明亮。最後,他跳起身,命令那名刑警站在樓梯底端把守,自己則跑上兩段樓梯到閣樓去。

他熟知四周環境。後面兩扇俯望花園的房門,分別通往女僕弗吉尼亞和埃德加·佩裡的臥室。東北角的房間是空的,它和東南角的儲藏室之間有一個浴室相連。南面是一間大儲藏室,連著一間浴室——現在也成了儲藏室,但是在維多利亞時代哈特公館的風光期,那是一間客房。閣樓整個西面的房間全為阿巴克爾夫婦所使用。

巡官毫不猶疑地穿過走廊,試試埃德加·佩裡臥室的門把手——沒有鎖,他一閃而入,把門在身後關上,然後跑到一扇俯視花園的窗戶前。佩裡端坐在陽傘下,正和芭芭拉談得熱烈。巡官滿意地做了個鬼臉,然後開始放手工作。

這是個樸素、整潔的房間——竟然和它的使用者如此類似。一張高腳床,一個衣櫥,一條地毯,一把椅子,一個滿滿的大書架,每樣東西似乎都適得其所。

薩姆巡官十分謹慎、有條理地搜查房間。他似乎對佩裡衣櫥裡的東西特別感興趣,但是結果證明他的檢查徒勞無功。接著他轉而對付一個小衣櫃,毫不客氣地摸索裡面每一件衣服的口袋——他掀起地毯,翻開所有的書頁,探查一排排書籍後面的空間,抬起床鋪的床墊。這番專業的地毯式搜查一無所獲。

他心事重重地把每一樣碰觸過的物品迴歸原位,然後走到窗邊。佩裡依舊在與芭芭拉熱烈地談話。吉爾·哈特此刻坐在一棵樹下,慵懶地對切斯特·比奇洛拋媚眼。

巡官下了樓。他向屋後走去,步下通向花園的木臺階。天邊傳來一陣雷聲,雨點開始落在陽傘上,芭芭拉和佩裡似乎都沒有分心。然而,正在輕言細語聊天的比奇洛和吉爾因薩姆的出現而突然中斷了談話,他們似乎樂見大自然的干擾,便拿下雨當藉口,急忙起身進屋裡去了。比奇洛經過巡官身邊時緊張地頷首致意,吉爾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薩姆兩手交握在背後,仰頭對著灰暗的天空微微一笑,然後緩緩穿過草坪向陽傘走去。芭芭拉正用她低沉的聲音說:“可是我親愛的佩裡先生,畢竟——”

“我堅持詩裡不應當有形而上學的東西。”佩裡激動地說,同時用瘦削的手拍拍置於他們兩人之間的庭園桌上的一本薄書的書脊,薩姆看見那本書的書名是《朦朧的音樂會》,作者是芭芭拉·哈特,“哦,我承認你寫得非常好,具有詩歌雅緻的光彩和豐富的想象力。”

她大笑。“光彩?哦,謝謝!至少那是誠實的評語。和不是在拍你馬屁的人討論,倒是令人耳目一新。”

“咳!”他像個小學童一樣羞紅了臉,一時似乎不知道要如何接話。兩人都沒有注意到薩姆巡官正站在雨中若有所思地觀察他們。“現在就拿你的那首詩,《瀝青鈾礦》的第三節來看,一開始是這樣:壁畫般的山巒掛在——”

“啊,”薩姆巡官說,“對不起。”

他們轉頭,嚇了一跳。佩裡臉上專注的神情消退了,他尷尬地站起來,手仍然按在芭芭拉的書上。

芭芭拉微笑著說:“哎,巡官,下著雨呢!到我們的傘底下來吧。”

“我想,”佩裡猝然說,“我要進去了。”

“別急,佩裡先生,”巡官咧嘴一笑,很有紳士風度地嘆了口氣,坐下來,“事實上,我正想和你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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