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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室

六月十日,星期五,下午三點三十分

數小時之後,屋子裡一片沉寂,雷恩先生悄悄登上閣樓,爬上通往屋頂的小梯子,推開活門,跳上滑溜的屋頂。一名身著雨衣、手撐雨傘的刑警萬般無奈地靠在煙囪上站崗。雷恩愉快地向他問好,無視滴在衣服上的雨水,走過去往煙囪漆黑的內部窺探。他知道如果有手電筒,可以看得見分隔死者房間和實驗室的那面牆的牆頭,但此刻他什麼也看不見。他站在那裡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向刑警揮揮手道別,又經過活門循原路下樓。

到了二樓,他四處張望,所有臥室的房門都關著,走廊上空無一人。他迅速把門把手一轉,進入了實驗室,莫舍從正在閱讀的報紙後面抬起頭來。

“哎、哎呀!”莫舍熱誠地招呼,“如果不是雷恩先生還會有誰,真高興看到您,我從來沒被派過這麼無聊的差事。”

“這我相信。”雷恩喃喃應道,兩顆眼珠滴溜溜地轉。

“能看到一張正常人的臉可真好,我說。”莫舍一副親暱的口氣,“這裡靜得像墳墓一樣——嘿,嘿!”

“確實如此……莫舍,你幫我做一件事,或者說是幫你屋頂上的同事做一件事。”

“誰?克勞斯?”莫舍一頭霧水地問。

“我想那是他的名字沒錯。請上屋頂去陪他,他好像難過得很,需要有人陪伴。”

“哦,”莫舍兩隻腳不安地挪來挪去,“呃,這個,我不知道,雷恩先生。頭兒的命令很嚴格,我不可以離開這個房間。”

“責任都在我身上,莫舍,”雷恩有點兒不耐煩地說,“請你上去!而且你在上面可以幫我看得更緊。這幾分鐘我不想有任何打擾,如果有人想上屋頂去,把他嚇走,可是不必太兇,記得。”

“呃,”莫舍遲疑地說,“好吧,雷恩先生。”他拖著腳步走出了實驗室。

雷恩灰綠色的眸子灼灼發亮。他尾隨莫舍走到走廊上,等到莫舍上樓看不見人影了,才開啟隔壁死者房間的房門進去。房間裡沒有人,他迅速穿過房間到俯視花園的窗邊,看看所有窗戶是否都關好了,又走向房門,把裡面的門鎖先鎖上,然後跑到走廊上,把門拉上來關緊,推了推,確定鎖住了。而後他閃進實驗室,從裡面把門鎖緊,脫下外套,捲起袖管,動手工作。

第一個最吸引他注意力的東西是壁爐。他碰了碰壁爐架,把頭探到石砌拱門的底下,又縮回來,倒退幾步。他躊躇了一會兒,四處張望幾眼。翻蓋書桌被火燒得差不多了,那個鐵檔案櫃他先前已經檢查過。燒得半焦的衣櫥呢?不可能。他下巴一收,彎下腰,毫不猶豫地穿過壁爐門所在的外牆,在外牆和作為爐背的防火牆中間站直身子。這面摸起來十分光滑的黑色老磚牆幾乎和雷恩一樣高,而雷恩的身高比六英尺還多一點兒。他從背心口袋裡拿出一支小小的鉛筆型手電筒,用那道微弱的光線掃射隔牆的磚塊,不管他指望發現的是什麼,結果都是徒勞無功,整面牆的磚塊全砌得工工整整。雖然如此,他仍敲一敲、戳一戳每塊磚,看看有沒有哪一塊是松的。最後,承認至少在實驗室這一邊找不出什麼來,他站直了身子,目測這面隔牆的高度。他衡量,即使對一位高齡紳士而言,也還不至於難以攀爬。思量之下,他把鉛筆型手電筒往牆頭上一放,兩手抓住牆頭,往上一躍。他翻牆而過,在臥室那邊落地時身手之敏捷輕快,真是令人讚歎。雖然六十歲了,他的肌肉仍像年輕人的一樣強韌。當他翻牆而過時,感覺到從煙囪滴下來的雨水,輕輕地打在頭頂和臉頰上。

在臥室這邊,他重複先前的步驟尋找鬆動的磚塊,依然徒勞無功。此時他的眉宇間已露出懊惱的神色。他再度爬上防火磚牆的牆頭,但是這次他像個騎士似的跨坐在上面,用手電筒四處照射。

他幾乎立即愣了一下,懊惱的眉頭舒展開來。大約比頭部高出一英尺的地方,在煙囪的內壁上,有一塊顯然鬆動了的磚塊,四周的泥灰都剝落了,而且比旁邊的磚塊要凸出來一點兒。雷恩的手指像鐵鉗一樣抓住那個小磚塊,往外一拉,差點兒失去平衡跌下來,因為磚塊非常松,輕輕一下就能拉出來。他小心地把磚塊放在兩腿之間的牆頭上,然後把手電筒的光線集中在漆黑的長方形磚洞裡。被人費力地削大的洞裡面,有一個白色發亮的東西!

雷恩把手伸過去。等他的手再縮回來時,指間已然抓著一疊折了許多道、被燻得烏黑、骯髒又發黃的白紙。迅速看了一眼紙張後,雷恩把它塞進臀部口袋,再度彎腰探查洞的內部。有個東西在手電筒的照射下閃閃發光,他用手去摸。在洞內後方另一個被挖出來的窟窿裡,有一支用木塞塞得緊緊的小試管。

他把試管從洞裡拿出來仔細觀察,眸子裡一片陰霾。管子上沒有標籤,裡面裝滿白色的液體。經他小心檢視,洞裡還有一支有橡皮頭的滴管,但是他沒去碰它。他沒有把磚塊放回原處,而是從實驗室這一邊翻到牆下,伸手取下放在牆頭上的裝著白色液體的試管,彎腰鑽進實驗室。

此刻他的眼眸裡是一片慘淡的綠色,綠色掩過了灰色,彷彿正承受著很大的痛苦。面容陰鬱、全身汙垢的他,把試管放進一旁的外套的口袋裡,走到其中一張被燒焦的工作桌旁,從臀部口袋拿出那疊紙張,慢慢地開啟來……那是好幾張又薄又粗劣的打字紙,上面是密密麻麻、工整的筆跡。他閱讀起來。

雷恩許久後經常指出,這是哈特案調查期間值得矚目的時刻。但是從他閱讀檔案的表情來看,這個發現不但沒有使他意氣昂揚,反而讓他更顯頹喪。難怪他越讀表情越陰沉,還不時陰鬱地點頭,彷彿一些既有的結論得到了證實一樣;在某個時刻,一個全然訝異的表情掠過他的臉龐,但是這種表情稍縱即逝。等讀完全文,他似乎遲遲不肯移動,彷彿只要這樣極端靜止地坐著,就可以中止時間、事件和未來無可避免的悲劇。但是一會兒後,他眨了眨眼,在身旁的雜物堆裡找到紙和筆,隨即快速書寫起來。他寫了很久,不辭辛勞地抄下他所找到的那份檔案的字句。完成以後,他站起來,把副本和原本都塞進臀部口袋,穿上外套,撣掉長褲上的灰塵,然後開啟實驗室的門。他張望走廊,外面仍然靜無一人。

他站在那裡等了很久,周圍是死一般的靜寂。最後他聽見樓下有動靜,不覺微微一顫,走到樓梯的欄杆旁,從欄杆的縫隙往下看,窺見阿巴克爾太太搖搖擺擺地正往廚房走去。

“阿巴克爾太太。”他輕聲呼喚。

她嚇了一跳,仰起頭來。“誰——哦,是您!我不知道您還在這裡。什麼事,先生?”

“能不能麻煩你從廚房拿塊麵包和——對了,一杯牛奶給我?”雷恩口氣愉快地問。

她定定地站著,抬起眼睛瞪著他,然後悻悻地點頭,搖搖擺擺地走出雷恩的視線。他以同樣不自然的靜止姿態等著,不久後她捧著一個托盤來了,上面是一塊果醬麵包和一杯牛奶。她步履沉重地爬上樓梯,隔著欄杆把托盤遞給雷恩。

“牛奶快沒了,”她突然開口說,“只能給您這麼一點兒。”

“夠了,謝謝你。”就在她以同樣不友好的聲勢踏下樓梯時,他舉起杯子開始緩緩地啜飲牛奶。但是一等到她走到樓梯底端,消失在通往屋後的走廊裡時,雷恩隨即停止啜飲,大步踏回實驗室,又把門緊緊鎖上。

此時他完全清楚自己的下一個行動。他把托盤擺在工作桌上,搜查壁架下面的矮櫥櫃。由於櫥門的保護以及接近地板,這裡所受的損害不大。他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東西,站起來,手上拿著一支以木塞封住的小試管,和他在洞裡發現的那支一樣。在實驗桌的一個水龍頭底下把試管沖洗過後,他小心翼翼地把杯子裡的牛奶倒進試管,倒的分量和洞裡那支試管裡的白色液體相等。等兩支試管相似的程度讓他滿意之後,他把裝牛奶的試管用木塞塞緊,把杯子裡剩餘的牛奶倒在水槽裡,然後爬回壁爐的防火牆,跨坐在牆頭,將裝牛奶的試管塞進發現原來那支試管的窟窿。他沒有去碰洞裡的滴管,只是把折回原狀的那疊發黃的紙張放回原位,把那塊鬆動的磚塊擺成之前發現時的模樣,這才翻下牆來。

他嫌惡地拍掉手上的塵垢,五官皺成一團。

突然間,彷彿想起一件一時遺忘的事情似的,他開啟實驗室房門的鎖,然後走回來,再度攀爬隔開兩邊壁爐的磚牆,從臥室那邊落地。他開啟臥室的門鎖,踏入走廊,再從已經沒有上鎖的房門進入實驗室。

“莫舍!”他警戒地向煙囪上方呼叫,“莫舍!”

雨點打在他熱烘烘的臉上,一片涼意。

“怎麼啦,雷恩先生?”莫舍的聲音透過煙囪傳過來。雷恩仰頭,看見煙囪口灰色的框框裡有一個模糊的腦袋的影子。

“馬上下來,克勞斯留在屋頂上。”

“沒問題!”莫舍熱心地應道,他的臉消失了。一會兒之後,莫舍衝進了實驗室。

“我來啦。”他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西裝上沾滿了雨珠,但他似乎一點兒也不在乎,“找到您要的東西了?”

“啊——不管它了,莫舍。”雷恩說,定定地站在房間中央,“有沒有人試圖上屋頂,煙囪那裡?”

“一個人影也沒有,什麼動靜也沒有,雷恩先生。”莫舍的眼睛瞪得老大,因為雷恩的右手突然從背後伸出來,放了一個東西到自己的嘴裡。莫舍驚愕地發現,那是一塊麵包。雷恩若有所思地嚼著,彷彿沒聽說過這個幾乎只能出現在博爾赫斯小說中的瘋狂之家有毒藥這種東西。

他的左手則藏在外套口袋裡,緊緊地抓住裝有白色液體的試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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