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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輛窄小的雙人馬車,兩人必須對面而坐。他就在一臂之遙,完全靜默,耳畔只有馬車行進的聲音。車內一片安靜,呼吸都彷彿帶上了他的氣息。

逼人的視線太過灼人,她不敢看,無意識地環住了手臂。有一剎那,他似乎看穿了一切,理智又告訴她這是錯覺。或許他想留下魔女的命以便審問,或許下一刻就會出現鐐銬和刑具。

惶然和疑惑盤旋在她的心頭,思維疲倦而混亂。忽然他抬起手,她本能地一躲,猝不及防下後腦撞上了堅硬的車壁,引發了一陣劇烈的眩暈。僵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片刻後他取出一方手帕,輕緩地放在她身邊。

她遲疑半晌才醒悟過來,用手帕按住了額角的傷口。

血浸溼了裙子,粘在肌膚上黏稠而不適,他脫下外套遞過來,她搖了搖頭,“會髒。”

黑暗的馬車中看不見神情,他的指節似乎又響了一下,將外套摔到她膝上,聲音僵硬到極點。“穿上!”

她沒有再說,順從地拎起來覆在身上,厚暖的外套還帶著他的體溫,冰冷的身體漸漸緩和。馬車規律地搖晃,神志逐漸昏聵,她再也支援不住,倚在車壁上昏睡過去。

睜開眼,她發現自己睡在一張豪華寬大的床上。柔滑的絲綿像雲一樣輕軟,毫無重量地覆在身上,肌膚溫暖而舒適,枕上的淡香出自西歐頂級的香料,壁爐裡的火正在燃燒,四周極其安靜。精美絕倫的梳妝檯,造型典雅的扶手沙發,純銀的燭臺與洗手盆,厚軟的雲絲地毯覆蓋著地面——空曠的臥室雅緻而溫馨,這些浪漫奢華的陳設毫無疑問屬於某個貴族。

但這不對,她應該在某個監牢醒來。

她怔了一會兒,掀開被子又呆住了。血漬斑斑的葬裙不知去向,所有的傷口被重新包紮,連腳底都被擦拭得乾乾淨淨。她的頭腦一片渾噩,無法再思考下去,扯過床單裹住了身體。

開啟門,呈現在眼前的是一間同樣精緻的會客室,還連著一間書房,通往外廊的門上了鎖,隱約能聽到士兵巡邏的腳步。

顯然她被囚禁了,這一事實令她鬆了一口氣。或許修納什麼也沒覺察,只是想換種方式套取神之光的資訊。這一推想讓她的心情平靜下來,走進了臥室內的洗浴間。擰開水龍頭,清澈的水瀑傾瀉而出,衝去連日奔逃累積的汙漬。水滲進傷口帶來幾許刺痛,她忍住暈眩清洗完畢,圍上浴巾,在鑲銀的落地鏡前撕下了額上的紗布。

傷口大約三厘米,邊緣有些青紫,她看了一會兒,忽然被頸側的痕跡吸引。

將溼淋淋的長髮撥到一側,她在鏡子裡瞥見了後頸一線紅色的傷痕,這道傷讓她感到迷惑,輕輕按了按才想起來,大概是出自斷頭臺,假如刀板再落下幾寸,她的頭恐怕已經離開了身體。

那樣一切痛苦都結束了,她有點恍惚地望著鏡中的自己,清晰的影像逐漸被霧氣氤氳,她抬手拭開鏡面,忽然發現鏡子裡多了一個人,頓時僵住了。

修納在門邊看她。漆黑的眼眸深得看不透,讓她渾身發冷。

她明明鎖了門……

沉默的凝視比一切事物都可怕,從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她如此恐懼。寂靜許久,她按住浴巾勉強開口,“請出去,讓我換上衣服。”

他終於動了,不僅沒有離開,反而向她走來,深暗的眼睛一直盯著她。彷彿鷹爪下的獵物,她毛骨悚然,倉皇地試圖逃避,但這毫無作用。他捉住她的手臂,將她反壓到牆上,一把撕下了裹在她身上的浴巾。

赤裸的胴體暴露在空氣中,胸口緊貼著冰冷的瓷磚,她的肌膚暴起了一陣陣寒慄。看不見他的臉,更猜不透他想做什麼,她不由自主地顫抖,“別這樣,求你……”她的聲音哽住了,不知道自己能乞求什麼。

扣住手臂的力量極重,彷彿禁錮的鐵鉗,一隻手忽然撫上她清瘦的背,反覆摩挲著刻印,低沉的男聲在她耳後響起,“這個身體裡的人是誰?”她僵住了,無法回答。

他的手又重了一分,“告訴我,裡面的靈魂是誰?”她緊緊咬住唇。

片刻後他笑了一聲,聲音彷彿從齒縫中透出來,帶著無法形容的恨與怨,“我知道你不會說,連審判所和斷頭臺都無法讓你開口,對嗎?”

他一手勒住她的細腰,將她翻過來攬在懷裡;另一手拔出佩槍,冷硬的槍口抵在她的後心,“這是最新研製的槍,威力強大,一粒子彈能穿過三個人。”鐵一般的手臂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傳入耳中的字句陰冷淡漠,“既然你執意不肯說,就讓你的心來告訴我,讓子彈透過你的胸膛,再帶著血穿透我的心臟,或許我就能知道真實的答案了。”

她驚呆了,拼命掙扎起來,衰弱的身體綿軟無力,反而又被他扣緊了幾分。沒有表情的面孔俯瞰著她,瘋狂的舉動與冷靜的話語截然相反,“我只數三下——”

“不!”她用盡力氣想推開他,“你瘋了!”

“一。”

她慌亂而恐懼,他卻靜靜地俯瞰,眼眸深處帶著冷笑,撥開了槍栓,“二。”

“不——!”銀扣硌進了肌膚,堅冷的槍口壓緊後心,她終於崩潰,失控地尖叫起來,“不!菲戈!是我!”

塵封已久的名字迸落在空氣中,世界似乎靜止了。

禁錮的手臂鬆開了,林伊蘭虛弱地跌在地上,發顫的雙手掩住臉龐,“……是的,是我。”

或許是過度驚悸,又或許是因為受寒,她發起了高燒。無數人在破碎的夢境中一一浮現,嬤嬤慈愛的勸哄,母親溫柔的臉龐,娜塔莉熱情的笑顏,以撒傲慢的戲謔,還有父親……冷淡的綠眸依然帶著譏諷,卻奇怪地不再感到苦悶,反而變得遙遠而懷念。

有人在替她更換敷額的溼巾,擦去高燒的虛汗。苦澀的藥汁後總有一勺甘甜的蜜糖,模糊的意識讓她以為是嬤嬤,直到退熱後清醒,她才發現無微不至的照料來自修納。十年前他已經具備了極其優良的耐心,十年後依然未變。他替她測量體溫,定時喂藥,換下被汗水浸透的床單,像照料一個孱弱的嬰兒。她無論何時都能看見他的身影,似乎從未離開。或許他也不需要離開,他與她住在同一個房間,睡同一張床,只是極少開口。

她漸漸恢復了健康,有時在他睡著後她會側過頭,在黑暗中靜靜地打量他完美的輪廓。忽然他睜開眼,精緻的臉龐微微一笑,冷峻的唇線突然變得柔和,融化了禁制的氣質——這僅存在於她的想象。現實中他從來不曾微笑,一種無形的隔膜橫阻在兩人之間,比陌生人更疏離。

林伊蘭很清楚,她的存在是個意外的麻煩,令執政官倍感棘手。

這間房位於尼斯市政廳的頂樓,所有通道都由忠誠的近衛軍守護,防範的不是敵人,而是洶湧的民眾。連日來無數人在樓下聚集,如果不是鐵血近衛軍的威懾,恐怕已經產生了暴動。

佇立良久,她從露臺俯瞰下去。露臺很高,模糊的叫聲傳到這裡已被風吹散,但她能猜出人們在喊什麼。

燒死魔女。民眾在反覆呼喊。

密集的人群猶如螞蟻,挾帶著摧毀一切的力量。她幾乎可以預想,一旦執政官被魔女迷惑而站在這股力量的對立面,憤怒的人群將毫不猶豫地推倒昔日敬若神明的偶像,讓他與魔女一道化為灰燼。

凜冽的寒風撕扯著衣角,她獨自看了很久,忽然被人握住手臂,拖離了露臺邊緣。她回過神,修納正盯著她,指間扣得很緊,幽暗的眼眸中竟似有一絲恐懼。

林伊蘭茫然地望著他。修納很快恢復了常態,淡淡道:“進去吧,外面風很大。”

她順從地走進去,修納隨在其後,鎖上了通往露臺的門扉,“桌上有甜點。”林伊蘭掠了一眼銀盤,“謝謝,我不餓。”

修納堅持,“嚐嚐看,也許你會喜歡。”

她沒有品嚐點心的心情,但還是掀開了銀蓋,香甜的氣息盈散鼻端,她突然怔住了。

“瑪德蓮火焰藍莓蛋糕,公爵府的侍女說你最喜歡這個。”輕描淡寫的話語聽不出情緒,修納遞過一把銀刀,“宮廷御點師剛烤出來,試試是否如你的嬤嬤所做的那樣美味。”

怔了很久,林伊蘭切下一塊,入口是藍莓獨特的香甜,鼻腔忍不住發酸。或許是蛋糕帶來了一些勇氣,她忽然開口:“菲戈。”半晌,他極輕地應了一聲。

“你能……”她的喉嚨哽了一下,垂下了眼睫,“能再抱我一次嗎?我知道對著這個身體很奇怪,胸部也不夠豐滿……”過度的緊張令她微微慌亂,“如果你不喜歡這雙眼睛,我可以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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