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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揮別二十年卻常常在蕭山盟夢鄉縈繞的美麗臉龐,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闖進他的視線,他甚至還沒來得及仔細辨認,就確認那是雲錦書無疑。那撲面而來的、讓他心跳加速的熱力,是她獨有的標籤。

在過去的二十年裡,他曾無數次設想過和她重逢的場景,也許在熙熙攘攘的街頭,也許在人流如織的地鐵站,也許在景海大學校門口,她從轉角處翩然走來,兩人不經意地重逢,就像他們不經意的初相遇。

可是他從未想過,再次見面竟然是在異國他鄉——吉隆坡國際機場,而他正在用手語幫助一個迷失的聾啞人。這像極了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場景,只是他替換了她的角色。

他用力眨眨眼睛,沒錯,現在他看清楚了,是她,千真萬確,久違的雲錦書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她笑盈盈的,那笑容如此熟悉而親切,恍如昨天。

郝大來和歐陽琴都察覺到蕭山盟亂了分寸,打出的手語不知所云,就愕然地看著他。蕭山盟從失神中醒悟過來,忙向郝大來道歉,“說”他剛才忘記一個手語詞,現在想起來了,然後強迫自己收斂思緒,條理清楚地逐字翻譯歐陽琴為郝大來設計的機票改簽方案。

郝大來又高興起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憨厚地笑。歐陽琴補充說,她會時刻關注SQ478和MH370航班,一旦出現空位,立刻為他辦理改簽手續,並叮囑他不要遠走,最好就在服務檯旁的座位上等候。說完用目光請求蕭山盟幫助翻譯。

蕭山盟如實譯了,郝大來向歐陽琴豎一豎大拇指,不知是在示意他懂了,還是向她表示感謝,或者兩者兼而有之。他又謝過蕭山盟,在正對著服務檯的椅子上坐下來,一雙眼睛牢牢盯住歐陽琴,似乎唯恐一錯眼珠,她就會憑空消失一樣。

蕭山盟的心情激盪,轉過身面對雲錦書,千言萬語如潮水般湧上來,卻不知從何說起,勉強笑笑,說:“好久不見。”

雲錦書的樣子沒怎麼變,雖然四十歲出頭了,但纖瘦勻稱,一如年輕時候。一頭秀髮烏黑亮麗,柔順地披在肩頭。她的服飾簡單隨意,白襯衫,藏藍色牛仔褲,白球鞋,手裡拖著一隻小巧的帆布行李箱,如果從背影看去,會把她認作韶華正好的少女。

但是她臉上畢竟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那眼角的微細皺紋,彷彿在訴說她在別後二十年裡的人生經歷。

雲錦書撇了撇嘴角,那是她年輕時受到委屈後的表情,竟始終未變。見蕭山盟神情激動,她的眼圈微微泛紅,指一指頭頂的揚聲器:“我聽見廣播裡尋找手語翻譯,就趕過來幫忙,沒想到你已經在這裡了,到底是你腿腳快。”她的聲音乾淨而清澈,帶著笑意。

蕭山盟見錦書雖然眼圈泛紅卻努力保持平靜,年輕時她就顯得比他練達些,現在人到中年,她的態度更加從容。他被她的笑意感染,也露出笑容說:“倒像是事先約好的一樣。在中國生活二十年也沒遇見你,出國才兩個禮拜就在機場重逢,可見中國大而世界小。”

雲錦書說:“有點兒不可思議,是吧?你是來吉隆坡出差,正在等回國的班機?”她知道蕭山盟有無數的問題要問,不等他開口,直接彙報說:“我從非洲回來,在吉隆坡轉機,因為飛機晚點,沒趕上飛北京的航班,已經在服務檯辦了改簽,在排隊,情況和你才幫助過的那個乘客類似。”

蕭山盟露出驚訝的表情:“竟有這麼巧的事?你也在等SQ478和MH370航班?巧合得難以置信。剛才服務檯小姐跟我說有一位旅客排在我前面,怎麼也想不到是你。如果不是廣播找手語翻譯,說不定我倆在機場耗幾個小時也碰不上。我到吉隆坡公出,原計劃三天後回去,因為工作單位臨時有緊急會議,需要我出席,希望我明天中午前能返回。我接到通知後就趕來機場,想隨便趕上哪趟航班就乘哪趟,那位歐陽小姐給出同樣的答覆,我只好守在機場,如果SQ478航班的兩名乘客退票或改簽,我就可以登機。”

雲錦書也搖頭微笑,想現實生活有時候比電影還戲劇化。蕭山盟急於瞭解錦書的現狀,說:“你去非洲做什麼?一個人去的?”

雲錦書側一側身,讓一名拖著行李箱的乘客透過,說:

“二十年沒見了,好歹找個地方請我坐一坐,你就準備站在過道上審問我?”

兩人在一家咖啡店的靠窗位置坐了。從頂天立地的玻璃窗望出去就是鬱鬱蔥蔥的熱帶雨林,這時纏纏綿綿的淫雨暫告一段落,經過洗禮的綠色枝葉愈發濃翠欲滴。熱帶植物因著氣溫和雨水的雙重滋潤,長得格外粗壯和放肆,隨便摘一片肥大的葉子,就可以用來遮陽或擋雨。

“機場裡的森林,森林裡的機場,名不虛傳。”蕭山盟感慨說,“我是第二次來吉隆坡了,這座城市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它的國際機場,從設計到理念,都算得上建築史上可圈可點的優秀作品。”

“所以在這裡等機,有機場森林可供觀賞,不會覺得難熬,”雲錦書皺皺鼻子說,“好像能聞到雨後植物的腥氣似的。看,那株斯里蘭卡鐵樹,”雲錦書指著不遠處的一株挺拔巨樹,“開花了。”

蕭山盟沿著她的手指看過去,斯里蘭卡鐵樹他倒認得,可是花在哪裡?

“中間那枯黃色的一大團就是。”雲錦書笑了,“不好看吧?人們常說千年鐵樹開了花,其實不用等那麼久,按照生長規律,鐵樹一二十年就會開花,可是即使開了花,許多人也認不出,就在眼皮底下錯過。苦苦等待的結果,往往不那麼盡如人意。”

蕭山盟不知道她是否語帶雙關,尷尬地笑笑。

“你現在哪裡安家?楚原?”他急於瞭解她的情況。

“不,在曲水。” 雲錦書說,“和七嬸住同一個小區。”

“怪不得,”蕭山盟有點兒懊惱,“我怎麼會想不到。”

“怪不得什麼?你去楚原找過我?”雲錦書還是那樣敏銳,直接問他。

“啊……幾年前路過楚原,往市三院打過電話,他們說沒有你這個人。”蕭山盟的語氣輕描淡寫,其實他幾次到楚原找過錦書,都無功而返。

錦書心裡一動,原來蕭山盟在分手多年後還惦記著她。可是給她打電話又有什麼意義?即使找到她又怎樣?他怎麼就確定她想見他?她藏著疑問,說:“你知道我畢業時被分到楚原市三院?當時系裡是這樣分配的,不過我沒去報到,自己在曲水縣醫院找到一份工作,就直接去了曲水。”

“你在事業上那麼要強,卻放著省城的三甲醫院不去,自願去縣醫院工作,不是在自毀前程?”蕭山盟表示不理解她的選擇。

“沒那麼悲壯,”雲錦書笑了,“我喜歡曲水,在那裡工作和生活,感覺心裡很平靜。”錦書拿起咖啡杯,湊在唇邊輕輕碰一碰,說,“我不喜歡馬來西亞的咖啡,對我來說過於甜膩,非洲象牙海岸出產的咖啡就很清爽,苦澀中帶有檸檬的香氣,口感最好。我在行李箱裡帶了些,回頭勻給你兩袋。”

蕭山盟不常喝咖啡,也不大關心咖啡味道的優劣,又把話題轉回到剛才問過一遍的問題上:“你怎麼會去非洲的?”

雲錦書說:“說來話長,既然你非要問,我就從頭給你講講我的經歷。我畢業後在曲水縣醫院重症監護室工作了五年。當時縣公安局刑警隊缺少專職法醫,到縣醫院物色人選,其他醫生都覺得做法醫又髒又辛苦,而且看不見前途,誰也不肯去。只有我覺得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就自告奮勇報名,很快就被招進刑警隊,成為一名法醫。”

“你到底還是做了法醫。”蕭山盟既感到意外,又為錦書高興,“你說過你的高考第一志願填的就是公安大學法醫專業,可惜未能如願,被調劑到景海醫科大學病理專業,沒想到工作後還有機會轉成法醫,真是苦心人天不負。”

錦書點頭說:“是啊,我當時也高興得要命,後來在曲水縣公安局整整工作了十五年。其實五年前我就遞交了辭職申請,局裡一再挽留,就又留任三年,帶出兩個徒弟,兩年前才正式辭職,隨後報名參加中國援非醫療隊,去了獅子山,這兩年裡輾轉於赤道幾內亞、突尼西亞、加彭、辛巴威幾個國家,主要工作是協助當地政府處理突發的公共衛生事件。”

蕭山盟專注地傾聽錦書講述,想象她的生活軌跡,竟有些嚮往:“你畢業後的經歷竟然這樣豐富,以後有機會可要跟我仔細說說。”

錦書說:“二十年的時光呢,真要細講起來,恐怕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別光說我了,聽別人說你研究生畢業後留校工作,現在怎麼樣了?”

蕭山盟說:“跟你比起來,我的經歷要枯燥得多。這二十年裡沒怎麼離開過景海大學,研究生畢業後留校任教,並在職進修兩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了博士學位。然後按部就班地教學、發論文、評職稱。這次來馬來西亞,是因為景海大學與當地教育部門合作,在吉隆坡成立分院,委派我出任第一任院長,今後幾年我都要在吉隆坡工作和生活。”

錦書說:“你一直生活在北方,恐怕不太習慣馬來西亞的陰雨天氣,不過男人以事業為重,生活方面的不方便只好忍耐一下。”她頓了頓,“家裡人也一起搬過來嗎?”

蕭山盟的心又猛地跳一下。兩個人終歸是要說起彼此家庭的,他還在尋找合適的時機開口,想著要怎樣問才能不著痕跡,不去觸及波瀾起伏的往事。錦書卻看似漫不經心、自然而然地隨口問出這句話來,面容不改,口齒不澀,像老朋友閒聊天一樣。

也許在她心目中,他已經成為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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