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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太妃彷彿略微驚訝,但很快,頷首,“女兒之志,亦當鴻鴣!我雖也極想留你下來,但你有如此志氣,我豈可阻攔。等人到了,你放心去,我在此處,靜待奏凱。下回你和三郎一起再來看我,也是一樣。”

姜含元再次拜謝。太妃叫她起身,凝神望她片刻,吩咐侍人去取一物。侍人捧來了一隻金盤,盤中有一錦匣,太妃親手開匣,展出內中的一串華鬘(音蠻,也稱花鬘,古代用絲帶串花做的項鍊),笑道:“我故國裡有個習俗,嫁女之時,嫁妝之中必有一件華鬘。這是我當初入魏宮之前,我母之贈。她擇選七寶,親手編制,攜去越女廟,在廟中戒齋三日,道是求來了越女護佑,可保一生無虞,皆得所願。不是什麼稀罕寶物,惟拳拳母心而已。”

“兕兕,我沒女兒,今日方初見,對你卻極是投緣。便將此物相贈。你收下吧。”

越女廟是當地人為紀念西施而起的神廟。據說她功成之後,與范蠡一同沉江而死。也有說她最後脫身與范蠡泛舟江湖,逍遙餘生。真相如何,早已湮入史塵,種種說法都不過是後人的各自所寄罷了。但越女在當地,千百年來,早被奉為神明,女子為求良緣,常去廟中祈拜。

姜含元望去。匣中那華鬘以紅絲為繩,編織出細緻的萬字紋,串住一片花墜。花墜雖小,細看,瓣卻是由金銀絲線鎖成的琉璃、珊瑚、硨磲、赤珠、瑪瑙等寶物。隱隱正合七寶瓔珞無量光明之意。

物件固然是小,但卻有如此來歷,她何敢收下,但太妃卻如此說了,她又不能不納。只好收下,再次拜謝。

太妃叫她到近前,親手取出,替她戴在了頸上,端詳一番,顯得很是滿意,最後笑道:“你二人長途而來,想必乏了,明日還有事,不必再陪我,下去早些歇息吧。”

姜含元跟著束慎徽拜別太妃,兩人入了行宮裡一處名為鑑春閣的居所,閉門後,她解了頸上華鬘,小心地放回到錦匣裡,說道:“殿下,此物太過貴重,我怕是不能收,也不該收。太妃那裡,我方才不好拒,便就交還給殿下。”

他背對著她,正自己脫著外衣預備沐浴,頭也沒回地道,“母親給你的,不是給我的!我一個男人,拿去做什麼?你不要,自己將來去還!”說完丟下她,大步入了浴間,很快,裡面傳出一陣彷彿大力攪水發出的嘩嘩水聲。

伴著耳邊的水聲,姜含元慢慢地坐下,看著這串方被她解下的華鬘,不覺地微微發怔。

南閣裡,莊太妃看著兒子和姜家女兒並肩告退離去後,沒去歇息,坐那裡獨自沉思。

兒子和她面上看起來頗顯恩愛,但二人進來後不久,太妃便就留意到,二人竟未曾有過一次的目光對望,更不用說吃飯時,兩人手無意相碰的那一幕。雖極短暫,沒逃過她的眼睛。這種無意的微小反應,才是騙不了的。倘若真如表面那般恩愛和氣,何至於連碰個手都會如此?

莊氏還在路上沒到,莊太妃蹙眉沉思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人,便命侍人去喚。

張寶今晚的馬屁好似沒有拍到位,心情未免失落,散了後,殿下也沒要他服侍,他怏怏地回了歇息的一處側屋裡。

明日殿下夫婦要去拜祭吳越王陵,他也要跟去。他揉著酸腿,正要收拾了躺下去,太妃身邊的一名侍人來喚,道太妃叫他過去說話。

他也不知是何事,尋思莫非是方才自己插話不當惹太妃不悅?心中忐忑不安,慌忙整理衣冠,飛快地去了。再入南閣,看見太妃獨自一人端坐在方才的位置上,疾步上前,人就趴跪在了地上:“太皇太妃在上,奴婢來了!”

莊太妃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好些年沒見,你模樣倒是沒有大變。你爹爹這兩年身體如何?”

李祥春最早在宮裡就是服侍莊太妃的。張寶偷偷抬眼,見她神色慈和,這才鬆了口氣。他心中本就對太妃極是愛戴,又磕了好幾個頭,歡喜地道:“多謝太妃記掛。奴婢的爹爹身體好著的。待奴婢這趟回去,告訴他去,太妃問起過他。”

莊太妃笑著點頭,叫身邊人賞他錢,張寶愈發歡喜,頭磕得砰砰地響,這一路上受的苦全都不算什麼了。他起來後,見太妃屏退了人,問:“殿下與王妃在京城時,處得如何?”

張寶一愣,遲疑間,見太妃目光望來,又道,“究竟如何,你老老實實,把你所知說給我聽!”

他一凜,不敢推搪,再次跪了下去:“太妃所問之事,奴婢實在不敢稱知,就只能將奴婢的所見講給太妃聽了。”

莊太妃頷首。張寶便一五一十將殿下夫婦出發離京前的蹊蹺講了出來,“也不知是怎麼了,殿下連著幾日不回王府,莊嬤嬤叫奴婢去請,殿下也不回,後來是王妃命奴婢再去叫,殿下才回了一趟,回來已是深夜,片刻後,當夜竟又走了,是到了動身的前夜才回來的!”

莊太妃又問:“他們這一路行來,又是如何光景?”

“奴婢見殿下二人路上也無多話,有時竟一天都說不上一句話。”說完趴在地上,不敢抬頭。

莊太妃聽完,命他自去歇了,再沉吟片刻,眉頭越皺越緊,叫人道:“這就去把祁王叫來,就說明日出行之事,我有話要叮囑。”

這處鑑春閣的位置極好,推窗,正對湖光山色,一覽無遺。只是此刻入了夜,目力盡頭所及,只剩昏黑一片。

束慎徽身上著件白絹中衣出來,看見她憑窗而立。他的視線又掠過那隻裝著華鬘的錦盒,想到她方才剛走進來就摘下要還他,彷彿燙她脖頸似的。他收了目光,自顧上榻,翻身便臥了下去。

姜含元聽到他出來的動靜,回頭,見他已閉目仰在枕上了,便也閉窗,收拾了心緒,正要洗漱也去睡下,這時門外傳來喚聲:“殿下,太妃請殿下再過去一趟。明日祭拜之事,她有話吩咐。”

束慎徽急忙翻身而起,匆匆穿衣,到了太妃面前。屋中只他母子二人,他問:“母親還有何吩咐?”

莊太妃答非所問:“兕兕生辰是哪日?她嫁你為妻,第一回 不好忽略,我擬提前為她準備慶賀儀物,到時候,即便她人在雁門,也是可以遞送過去的。”

束慎徽一頓。

當初立妃的一應禮儀,自有賢王和禮部的人操辦,他整日忙碌,何來空閒親眼去看婚貼。婚後這幾個月,事情更是不斷,他自然也從未想到過這個,更不可能親口問她。卻沒想到母親會問。

他反應極快,立刻笑應,“先前事忙,一時竟沒記住。等我回去再問問,問來了,告訴母親。不過,母親不必為此操心,不用管了,兒子會記住的——”

莊太妃看著他,面上笑意消失,冷冷道:“你如此忙,連一個日子都記不住,我還指望你能有空準備儀物?”

束慎徽覺她惱怒,心裡有些沒底,迅速過了一遍今晚見面的經過,實在不知是哪裡做得不到,竟惹她起疑?

他心裡想著,口裡是是地認著錯,自責了一番,臉上又露出笑容,像少時那樣湊上去,討好地給她捶肩,哄道:“母親你這些年無甚大變,就和我小時一樣……”

哄的話還沒說完,手就被莊太妃一把掃開。

“三郎你給我老實說,你究竟待她如何?你們出發前,你為何和她慪氣?還慪氣了一路,來我跟前?她為何新婚才兩三個月,就要回雁門去?你可莫拿軍情緊急來誆我!你這回南巡,必是為籌糧草軍費而來。南方遠離北方前線,你順便再為北伐造些人心上的聲勢罷了。如今朝廷的錢糧都沒籌齊,我不信雁門那邊有何重要之事,非要她如此快便返回!兕兕是個老實孩子,她沒那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你就不一樣了!是不是你慢待她,傷了她心?”

束慎徽一時語塞。

怎能說是她心機深沉,新婚之夜就講三月後離去,如今連聘刀也歸還了過來?

莊太妃見他不說話,愈發坐實猜想,喝道:“你給我跪下!”

束慎徽老老實實跪了下去。

莊太妃忍下怒氣道:“我知你為何娶她,這本司空見慣,也不算什麼。但既娶了,你連最起碼的敬重也不知嗎?我以為你是有分寸的人!你不會以為你地位高貴,天潢貴胄,天下女子都爭搶著想要嫁你不成?我告訴你,她未必就願意!只是世上女子婚嫁,多的是身不由己!既娶了她,毋論你心中有她無她,你便須盡到你為人夫之責。如今你卻這般輕慢她,你到底是為何意?”

束慎徽從小到大第一次見到母親如此生氣,更不用說這般疾言厲色地呵斥自己。他何敢開口辯解,也是無話可說。

他豈不知這段時日,他確實是慢待了她。但是倘若要他依然心無芥蒂當做沒事一樣,他做不到,沒那個胸襟。

況且,她要他對她好嗎?她根本就不屑他對她好。

他只一言不發,低頭任憑訓斥。等她斥完,沉默了下去。他悄悄抬頭,見母親雙目已投向那蒙了層碧雲紗的窗外,落在夜色之中,仿若陷入了某種凝思。他不敢出聲打擾,怕萬一再惹來她的痛罵。

又片刻,終於見她彷彿回過神,待到再次開口,她的聲音已經轉為低沉。

“三郎,姜家女孩很好,我不會看錯人。你若好好待她,她不會負你。我叫你來,就這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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