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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慎徽踩著泥路前行,劉向在他身後跟著。沒片刻,兩人足下便沾滿了汙泥。經過一片稻田,前方是道河岸,劉向見他停步四顧,立了片刻,忽然朝著河岸走去。

他以為攝政王要去洗滌鞋履,也跟了上去。卻不料他只停在河邊,抬目,望著前方。

劉向循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

河面寬闊,前方最闊處的河口,隱隱可見闊達二三十丈。沿著兩側的長岸,有淘挖泥沙疏浚河道和修築長堤的痕跡,但不知為何,河堤彷彿築了殘半,便就停了,沿岸堆了些竹排泥沙石犀等物,河邊空蕩蕩的,不見一人。

劉向對水利農事無多瞭解,但也看了出來,本地地勢低窪,如今還好,若到汛期,上游下水,這裡恐怕就要水漫河岸,倒灌農田。

走來一個挑著水桶的白髮老農,停在河邊,甩桶舀滿了水,便提水上岸。不防岸泥鬆軟,吃不住勁,又赤腳溼滑,站不穩,人被水桶帶著,眼看就要栽進河裡,身後忽然伸來一隻手,將他一把拉住。

拉回了人,劉向跟著伸手,將老農那兩隻水桶也一把提了上來,送上了岸,方放了下來。

這老農站穩腳,驚魂稍定,見是個臉生的黑臉漢子出手相幫,一旁還站著一個青年人,和自己招呼:“老丈可受驚了?”

這青年頭戴一頂青斗笠,一身半新不舊的衣裳,看著像是縣城裡的讀書人。農人不禁拘謹,忙朝兩人彎腰:“小老兒無事。多謝二位相幫!”

束慎徽含笑點頭,又問:“敢問老丈,本地這兩年年成如何?官府賦稅幾成?日子可還過得下去?”

那黑臉漢子看著倒像個農夫的模樣,但這個讀書人,開口不是本地人,操一口官話,又問這個。老農不禁面露猶疑之色。

束慎徽笑道:“我二人是從外地來的,今日偶然路過。早就聽聞淮揚富庶甲天下,想來尋個營生,看能否落腳度日。”

老農見他笑容和氣,放下了戒備:“小郎君問這個啊,這幾年,官府倒是沒加賦稅。緊巴緊巴,再難,總歸還是過得下去的。怕就怕老天爺不讓人安生。去年縣裡就淹了一回,收成只得好年成的七八分。交完官糧,全家勒緊肚皮,借糧才渡了過來。但願今年老天爺開眼,別再泛水鬧災。”說完,看一眼身畔的河面,憂心忡忡。

束慎徽指著不遠外的殘堤:“那是怎麼回事?看著像是修了一半,又停了?”

老農順著他的所指,扭頭望一眼,愈發愁眉,嘆氣道:“別提了,就為這個,縣尊都得罪了上頭的人,惹禍上身,也不知人怎樣了。”

束慎徽道:“老丈可否說得詳細些?”

那老農彷彿又有些害怕了,看一眼四周,搖了搖手,只說自己要去澆壟,挑了擔子,急急忙忙地走了。

束慎徽望著老農匆匆離去的背影,轉向劉向,叫他尋人打聽下詳情。劉向轉去。

他雖也操著外地口音,但憑那一張和農人相似的粗骨架子和黧黑臉膛,沒費什麼勁,很快就達成了目的。

本縣地勢低窪,到八九月東南臺風過境,常鬧水災,但因地處偏遠,戶口不多,在江都下的眾多郡縣當中不顯,是個下縣,上面便一直未加重視。本地縣令高畫質源,三年前到任,是個幹事的人,見河道多年未曾疏浚,堤壩年久失修,大水一來,形如無物,到任不久,便請求州府撥款,疏浚河道加築壩堰。

地方每年都有水部撥下來的相關預算,但州官蔣正卻一拖再拖,只說別處更是要緊,始終不予批覆。高畫質源等了兩年多,知是沒指望了,想在自己離任前幫本地解決這個問題,便自己發動縣民籌集錢糧,輪流出工。縣民苦河道已久,縣尊帶頭,自然踴躍響應。疏浚了河道,高畫質源又找來河工,勘察地形,加築堤壩。誰知半個月前,上面忽然來了一道停工令,說在這裡修築圍堰,會壞掉鄰縣下游的脈氣,鄰縣上去告狀了。而實情,應是那個蔣正聽到了些外頭對他的非議,認為是高畫質源散佈出去的。且高又繞過他,發動縣民自行築堤,豈不是在打他臉?惱恨在心,遂找了藉口下令停工。

據說當日,高畫質源就在此處這修了一半的堤壩旁監工,接到上令,憤怒不已,當場大罵蔣正吞了朝廷撥的水工款,說要等攝政王南巡到來,他去告狀。

“方才那老丈說他惹禍上身,他人如今在何處?”束慎徽聽完問道。

“有村民關心,曾去縣衙看過,大門緊閉,道是幾天前蔣正斥他犯上之罪,令閉門思過,不許參與迎駕。”

束慎徽站在殘堤前,沉吟。附近田間勞作著的農人不時朝著這個立在河邊頭戴斗笠的書生投來好奇的注目。

他踩著泥濘,又出村而去。

傍晚,下人送來一碗飯食,縣令高畫質源無心吃,坐在縣衙內他的官堂裡,眉頭緊鎖,心情沉重地在發呆。

高畫質源的父親曾是地方水吏,他從小跟隨遷任,親眼目睹過氾濫的大水是如何地破壞農田,禍害民生。出仕為官後,他便立志要為百姓做些實事。此番遭受如此的阻撓和打壓,幾天前,又收到了頂頭上司的話,意思是攝政王此番南巡來此,是為北伐大計,本地應當上下齊心,共顯合力。他若敢拿這種小事破壞大好局面,壞了攝政王的興致,叫他自己當心。

這已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不但如此,他也因那日言語犯上,被暫時停職,失去了前去迎駕的資格。

高畫質源最初只是一個小吏。二十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因公殉職,他承襲了父職,多年來,在各地來回撥任,主管水工,一干就是二十年。是三年前,得賴朝廷下旨,地方可憑考績破格擢升官吏,他受到了一位賞識他的上官的推舉,這才終於從吏轉官,來到此處,做了縣令。

那天在堤壩旁,他一時激憤,確實說過要尋攝政王告狀的話。但他從前並無接近中樞的機會,也不知當今的攝政王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此番南巡,是真為民情,還是好大喜功,為了宣揚朝廷的恩德。

何況現在,就算他提著腦袋真的想再闖去告狀,也沒那個機會了。縣衙外有人盯得牢牢,他已被軟禁。攝政王只要一天不走,他怕是就要在這裡被關一天了。

但是,若真就這樣屈服,修一半的河堤扔在那裡,前功盡棄,日後,叫他以何面目去面對全縣鄉老?

高畫質源心情苦悶無比,在官堂裡來回踱步,正焦灼無計,忽然聽到堂外傳來一陣嘈聲,彷彿有人正在打鬥。

他奔出幾步,看見縣衙的門竟開了,一個漢子闖入,頭也沒回,抬腳朝著追上來阻攔的人踹去,一腳一個,那幾人連聲慘叫,人飛了出去,橫七豎八倒地,呻,吟不停,瞧著已經摺臂斷骨,傷得不輕。

漢子擺脫了人,便朝這邊繼續大步走來。

高畫質源看得心驚肉跳,起初以為是蔣正派來要明殺自己的人,驚駭於他的膽大包天,再一看,那幾個被這大漢踹飛的,好似就是蔣正派來盯他的爪牙,一時倒是糊塗了。只見那人到了近前,是個黑臉大漢,停步問:“你是本地縣令高畫質源?”

高畫質源反應了過來。

“你何人?”

那人靠到近前,附耳低聲道了句話,高畫質源驚呆了,反應了過來,起初還半信半疑,看一眼縣衙大門的方向,遲疑了下,問道:“敢問……足下又是何人?”

劉向掏出隨身腰牌,朝他亮了一下。那腰牌是黃銅鏤漆質地,上方正中鏤刻怒目螭首,四周牙邊,正面正中陽文篆刻“禁軍司”的字樣,背面是陰文小字“大魏奉旨造作,出京用”。看到此物,知斷無偽造之可能,再無懷疑,心中一陣惶恐,又一陣狂喜,朝著面前這人躬身道謝,邁步,朝外狂奔而去。他走得太急,跨門檻的時候,腳絆了一下,人撲摔在地,卻竟絲毫也不覺得疼,爬起來便又疾步朝前,奔出了縣衙大門,看見一個身著常服的青年男子站在外面,正負手而立,身形如松,目光湛然。看見他出,望了過來。

高畫質源自然知道,當朝攝政王年不過二十四五,正當青健,此刻看到面前這人,再望見離他不遠之外立著的一隊隨從,心知這位便定是那南巡的中樞之首了,心情激動萬分,上去跪地,呼道:“攝政王在上,微臣永興縣令高畫質源接駕來遲,攝政王恕罪!”說完叩首。

束慎徽命他起身。高畫質源也知自己不可過於失態,極力壓下激動之情,慢慢起身。

束慎徽凝目於他,忽然,面上露出了微笑:“本王記得你的名字。三年前,朝廷曾破格擢升一批能吏,當時的吏部公文,便是本王親自批簽下去的,當中有你,言令尊早年為治水而拋軀,你父子承業,擅水工。當時本王看過,至今留有印象。”

他頷首:“你果然未負朝廷對你的信任。本王深感欣慰。”

高畫質源再次驚呆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三年前那樣的一件小事,自己的名字,夾在當時的三百人名錄裡,攝政王日理萬機,竟然至今沒有忘記。

他此刻已不止是激動,激動得整個人都在發抖了,眼中更是熱淚盈眶,才剛起身,便又跪落在地,重重叩首,哽咽道:“攝政王謬讚!微臣有負攝政王的信任。來此三年,治下的一條禍河,時至今日,竟依然未能修好。還要勞累殿下南巡途中百忙裡過問。是微臣的罪!”

他來此為官三年,清廉守正,愛民如子,這段時日,因為修河堤的事開罪了上官,縣民無不為他抱屈,更是擔心,這幾天時常有人來縣衙門口張望。方才劉向破門而入,此刻又這一番動靜,周圍早已引來了許多人,聽到這話,方知竟是攝政王親臨,全都跟著高畫質源下跪。有隻顧磕頭的,有為縣尊辯白的,有膽大的,控訴州官。一時間,縣衙外亂紛紛一片。

束慎徽示意高畫質源領民眾起身,道:“天子愛民。本王此行南巡,是代替天子牧民,做天子的眼和耳。再偏再遠,也是天子之民,豈會區分對待?爾等立刻復工,務必趕在今歲汛期到來之前,將堤堰修繕完畢。所需的河工款項,三日內必會下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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