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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姥姥是我姥姥的妯娌我媽的二孃,她嫁過來時,我二姥爺的前妻死了一年了,給我二姥爺留下兩個男孩,大的四歲,叫秀文,小的兩歲,叫秀武,論排行我叫秀文大舅,叫秀武三舅,我二姥姥嫁過來後,還沒等生個一兒半女,我二姥爺也死了,我二姥姥便流著淚守著這兩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我大舅和我三舅過起了生活,生活的艱辛自不必多說,可是很不幸,秀文我大舅十歲的時候,到水坑裡去摸魚也死了,我二姥姥哭的死去活來,哭的差點就失了明。我還有一個二舅是後院的高秀啟,他們和我大舅我媽我姨是親叔伯兄弟,是一個爺爺的孫子,住在同一個村裡。我親大舅高秀山常常感嘆著:

“唉!我們老高家的墳塋地是不是沒選好啊,怎麼上一輩兒的男人都短命,嫁進來的女人都苦命呢,連帶著我二姨,怎麼就沒一個是全乎命啊?”經我大舅這麼一說,還真是,我姥爺和岳家溝的我姨姥爺一起跟著從我們城裡路過的部隊走了,說是去打錦州,這一走再也沒有回來,那一年我姥姥二十八,我姨姥姥二十二;我姨姥姥四十八時,她唯一的兒子我的表舅嶽福在山上排啞炮,啞炮炸了,我表舅也走了;我二姥姥的男人走時她二十五,我三姥姥的男人沒時,我三姥姥剛二十出頭。你說說,這老高家的男人早早的都沒了,女人年紀輕輕的就守了寡,擱誰聽了不得是聲聲感嘆陣陣唏噓呢。可能我大舅說得對,八成真是老高家的墳塋地沒選好,指定都選在了背陰裡。唉!這可苦了那個年代的女人們,那個年代又不像現在,社會開放包容,男女平等,可以一嫁再嫁。那個年代的女人不行,她們大多數只能從一而終,對著貞節牌坊過日子——大戶人家的小姐我不瞭解,反正像我的幾個姥姥這樣的沒有文化沒有家境的農村小腳女人都沒有再嫁,而是獨自一人帶著孩子們艱難度日。長大後想起這些,我除了心酸以外,時常的感嘆著,那個年代的女人,不是用一個偉大就能形容的了的。

“不偉大。”我二姥姥說:“誰這一輩子是那麼順風順水的?誰都興許遇上點波折,不是這事就是那事,攤上了,再抱怨也沒有用,日子還得過,你說是吧。”我二姥姥說這話時,把整個上身移過來,頭趴在我肩膀上,她的嘴對著我的耳朵,聲音細細的,吹的我的耳朵直癢。

“是。”我下意識的往旁邊躲了躲,我從小就不喜歡我二姥姥的這種說話方式,不光我不喜歡,我想我們村裡人也都不喜歡吧。我二姥姥說話有一個特點,就是不論她說什麼,也不論和誰說,更不論是站著還是坐著,她都要靠進你的身邊——這一點,她和別人不一樣,在我們村子,我們都練就了大嗓門,天高地闊,獨門大院,我們說話,都是喊:

“六月,幹啥去?”

“大嫂子,你吃了嗎?”我們的聲音洪亮的能傳出去二里地。只有我二姥姥,她一定要湊在你的耳邊,她的嘴對著你的耳朵,再用她的手遮住她的嘴巴,用極低的幾乎是聽不見的聲音說:

“你到哪去了?”

“你吃飯了嗎?”

“你爸爸來信了嗎?”就是這樣的家長裡短,沒有一句新鮮的,她卻總能說出一種神秘和驚悚的味道來。

“嘁,又不是電影裡的特務,幹嘛整的神秘兮兮的。”小時候的我極其討厭我二姥姥這樣說話,儘量躲著她,實在躲不過去時,我就會有意無意的白楞她幾眼,或想把她狠狠的推到一邊去,可是看著她小小的腳,補丁摞補丁的衣裳,滿是泥土的褲子,我又打消了這樣的念頭,我於心不忍。即便現在過去了許多年,我還是不能接受我二姥姥這樣和我說話,我趕緊往旁邊挪了挪,她又往我身邊蹭了蹭,抓住我的手說:

“難為你們還想著我,每次回來都到家來看看我。”她的聲息撲到我的臉上,酥酥的,麻麻的,像小蟲子在爬行,我趕忙下了炕。

“呵呵,應該的。”我說。

“看看,這一晃兒她出去都快三十年了,更沒嫌棄咱們。”我二姥姥滿是慈愛的望著我說,我姥姥在旁則不住的點著頭。我媽坐在炕頭上,我的女兒在炕上歡快的跳躍著,秀武我三舅則蹲在牆角卷著旱菸,他的鸚鵡趴在他的肩膀上閉目養神,我三妗子去了城裡看孫子,一年有半年多不在家。那一年我二姥姥七十七,我回老家看我姥姥時,也順便去看看她,她的身體還很硬朗,一切農活照幹不誤。

“三舅,你咋不把這屋子收拾一下?”我打量著我二姥姥的屋子說。我二姥姥的屋子,幾十年都沒有改變,地面還是以前的泥土地,房頂也是從前的房頂,既沒有糊紙,也沒有蒙上塑膠布,裸露著房梁和檁子,幾張蜘蛛網悠然的掛在房角,一根電燈拉繩從房頂垂下來,隨風搖晃著。陽光照進屋子裡,斑駁的牆面,破舊的窗欞,地上泛黃脫色的櫃子和櫃上那些似乎從來都未曾挪動過的雜物,看得人恍惚一下子了翻越了時光。牆角處,一張變了色的草紙還貼在牆上,一時間,我竟以為那張草紙在牆上生了根——我小的時候它就粘在那個位置上,至今絲毫沒變。

我走過去,揭開那張草紙——我相信它應該換過無數張,我掀開最上面的草紙,果然下面還是一張紅紙,紅紙上依舊寫的是從前的那五個大字:

“胡大仙之位。”再掀開這張紅紙,底下是一張黃紙,黃紙上也還是畫著我熟悉的那隻狐女,美目流盼,婀娜嬌媚,仙姿飄飄,彷彿一眨眼她就要跳下牆來,和你輕聲細語...只是她一條柔軟的長尾巴露在了裙襬外,不免掃了人的興趣,我知道,這狐女是我三舅畫的,如今我三舅的畫技越傳神,連我也看的心馳盪漾。胡大仙之位的下方,早先的破茶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半新不舊的碗,碗裡盛著草木灰,灰上插著幾柱香,碗邊放著一個蘋果兩塊蛋糕,一下子,我真的回到了從前:

從前茶缸裡的香有時候燃著,有時候滅著,茶缸的旁邊,春天有兩朵野花,夏天擺一些野果,秋天放幾個山楂,冬天會供著土豆蘿蔔,還隨時會有地瓜窩頭的出現,那多半是我二姥姥捨不得吃拿回來的——我二姥姥不管在外面拿什麼“好東西”回家,第一時間一定會供在胡大仙的牌位下,然後雙手合十拜了又拜,幾個時辰後,等大仙享用完畢,“好東西”才能進入一家人的嘴裡。

“不收拾了,你哥哥姐姐他們都出去過了,就剩我們仨了,湊合吧。”我三舅說。

“我哥哥姐姐他們住的遠嗎?”我問。我三舅有兩個兒子兩個閨女,都早已成家另過。

“不遠,都在附近。”說也奇怪,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我三舅和我二姥姥長的還挺像,都個子不高,身材微胖,臉膛黑紅。

“他們也常回來嗎?我有十幾年沒見到他們了。”

“不常回來,都忙。”

“哦。”我點點頭,聽我大舅說,我三舅的幾個孩子不是很孝順,除了回來要錢拿糧食外,幾乎很難看到他們的身影。“我二姥姥還供著胡大仙呢?”我又說。

“供著。”

“天哪,供了也有三十幾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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