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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什麼時候回來啊?”第二天下午,高秀枝又給六月打了電話。

“明天吧。”六月猶豫了一下說。一天過去了,她還是不想回濱海,還是不想見到佟仁,儘管他現在正在醫院裡。

“哦”高秀枝也猶豫了一下。“晚了,我怕你們後悔。”她說。

“知道了。”掛了電話,六月想:回去晚了她會後悔嗎?

“不會。”連一秒鐘都不曾猶豫,六月就堅定地搖了搖頭,同時,六月心裡又升起了那股莫名的快樂,那快樂好像是終於搬走了擋在她家門前多年的一塊大石頭一樣,心豁然就寬闊敞亮起來,又像是被疫情封在家裡三年,突然間就放開了一樣,喜出望外又暢酣淋漓,還有一種夾雜著報復在裡面的快樂,那快樂就是讓佟仁和高秀枝產生痛心的快樂。一想到佟仁和高秀枝希望六月能儘快回去,而她卻遲遲未動,他倆就心生怨恨的樣子,六月就快樂。當然,六月不確定他倆會不會心生怨恨,以前肯定會——現在不好說,現在佟仁躺在了病床上,他應該是沒了力氣吧,六月想。六月又想,佟仁那顆早已冷漠的像北極的堅冰一樣又涼又硬的心,還會想到她嗎?不知道,多半不會,但如果想到的話,恐怕他也只有恨,是的,佟仁會仇恨每一個不順從他心意的人,尤其是家裡人和親近的人,他這一生,把所有的恨都給了他至親的人,而把他的錢財和笑臉,都奉獻給和他無關的人。六月不確定佟仁的腦子是不是有病,不正常是肯定的,不然他這輩子為什麼總是親疏不分,裡外不知,遠近不曉呢?六月又翻開了一頁日記,她想靜下心來,仔細的審視一下自己,或許自己在年輕的時候,在過去的歲月裡,過於極端和偏激了呢?六月也想再次重新的認識一下佟仁,都說人之將走其言也善,六月想看看,在佟仁即將離開的時候,他是不是“善”過呢?她也不想冤枉他。

“那個炸油條的老孫,人才好呢,又老實又厚道,我每次去買油條,他總是給我挑最大最好的,時間長了我才知道,他是咱們老鄉,他家離咱老家川州才七十公里,他家每年春季都來濱海炸油條,冬天就回去了,那個人,能吃苦能起早又能幹,真好。”又是六月回濱海的一天,佟仁買油條回來對六月說。

“哦,聽你念叨他好幾年了,在你嘴裡,我還從來沒有聽見過哪個人像老孫這樣好呢,難道你買他的油條,他不收你的錢嗎?”六月問。六月不認識賣油條的老孫,但老孫已經在六月的耳朵裡安了家。六月也知道,老孫的油條鋪子就在六月家來父母家的必經之路上,那一段二百米的路上,有一個充滿鮮活的早市,有一段熱火朝天的小城。

“你這話說的,他咋能不收錢呢?好歸好,一分兒都不少收,人家指著這個生活呢。”

“哦,那是我理解錯了?”六月說。

“錢是肯定要收的,不過,有一次我忘帶了,過後給他,他說啥也沒要。”

“多少錢?”

“三塊錢。”佟仁說:“別看三塊錢咱們不當回事兒,對他們來說就得是起早貪黑的付出。”

“是。那,一根油條多少錢啊?”

“今年漲價了,八毛,我買,他還是一塊錢兩根,不過,我都是按現在的價錢給他,咱也不差乎那三毛五毛的。”

“你做的對。”六月又說。

“是,我從來不佔人家那點兒小便宜,我可不像有些人,得便宜就佔,佔起來就沒夠,就像前樓的老李,那傢伙買顆蔥都得多順上幾根香菜,買兩個香瓜就得先嚐多半個,那才沒成色(掉價的意思)呢,沒有人不煩他的,連賣菜的都躲著他,咱院的人也都瞧不起他,那人丟的!我也是掐半拉眼珠子都看不上他,一天到晚摳摳搜搜,磨磨丟丟,佔便宜沒夠吃虧難受,讓人在背後沒少說三道四的,什麼玩意兒”

“是,你別跟他學。”六月趕忙搶過了佟仁的話,再任他說下去,用不了十分鐘,這個院裡的人又得讓他損個遍體鱗傷。

“我是那樣的人嗎?我可沒跟他學,跟他學我多掉價。”

“嗯,你做的不錯。”六月轉過頭去,言不由衷的恭維著佟仁。佟仁喜歡別人恭維他,可是別說恭維,就是正常的話六月也不願意和他多說,更不願意聽他說,不管他的話是對與錯。

“那是,這點你算說對了,現在,像我這樣自覺自律的好人不多了,連老孫都這樣說,所以,他兒子半年前結婚時,請了我去做證婚人。”佟仁聽了臉上不禁洋溢位得意來。

“誰?”六月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老孫啊。”

“哪個老孫?”

“賣油條的老孫啊,你聽啥呢,這不正說他呢嗎?”

“啊?你是說早市上賣油條的老孫,他兒子半年前結婚,請了你去做證婚人?”

“是啊,咋地,不行啊?”看到六月一臉的吃驚,佟仁反問著。

“當然行,我沒有說不行啊,可是,他咋想起來請你去做證婚人啊?你們,有那麼親密的關係嗎?沒聽你說起過啊?”六月不禁好奇起來。印象裡,六月沒有聽過佟仁和老孫好到彼此要參加婚禮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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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有多好,確實也談不上,不過,他不是咱們老鄉嗎?他在這邊沒什麼朋友,今年年初他過來收拾房子的時候,我正好碰見他,我們就隨便聊了會兒天,聊著聊著他就說起他兒子要結婚的事兒,他說他全都準備好了,就缺個證婚人了,說著說著他就請了我,你說,雖然我們的關係也沒多好,但人家請我了,我能不去嗎?”

“哦,老孫在這兒幹了有幾年了吧,過去,你們在一起吃過飯喝過酒,打過麻將玩過牌嗎?”六月又問,六月覺得佟仁去參加老孫的婚禮多少有點突兀,他們實在算不上很熟。

“那倒沒有過,他一個賣油條的,我和他喝的哪份酒啊?再說了,我們要一起吃飯,誰掏錢啊。”

“也沒一起打過牌?”六月又問。佟仁他們住的這一片小區不大,人也不是很多,退了休的男人們天天成堆的聚在一起打牌嘮嗑下象棋,這也是佟仁一天的日常生活。

“也沒有。”

“這麼說,你們倆也就是單純的買賣油條的關係,連玩一次牌的友誼都沒有?”

“是這樣的,反正他在這兒賣了五六年油條了,我從來不買別人的,這點他是知道的——有錢,幹嘛不讓老鄉賺啊,是吧,所以,他每次見了我都非常的客氣和尊重,老遠的就和我打招呼。”

“那,他兒子結婚,你隨禮了嗎?”六月問。

“那必須隨啊,那是禮貌問題,我能空手去嗎?”

“哦,做了證婚人還隨禮,你隨了多少?”六月原想佟仁是肯定不會隨禮的,他連一個院裡住著的年輕的同事們結婚都不隨禮,連他近在臨縣的最好的朋友的孩子結婚,他也假裝有事去不了——人不到,禮金自然也是沒有的,錢,對於佟仁來說,能不出就不出,可對於一個僅止於買賣油條關係的老鄉,佟仁居然會隨禮!

“二百啊,這年頭少了拿不出手。”佟仁說:“不過,又趕上老孫他媽也來了,我就又給了他媽二百,加起來四百。”

“真不少啊。”六月在心裡哼了一下,她想,佟仁一輩子都沒給過他自己的丈母孃二百塊錢,給別人的媽倒是捨得。

“人家老孫那麼看重我,讓我給他撐場面去,我也不能不給他長臉吧,你說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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