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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邪只是民間的說法,在醫學上管這種病叫多重人格,是‘精神分裂症’裡面比較嚴重的症狀。”金院長這會又過來賣弄他的學識,“你們別覺得奇怪,得這種病的人都是這樣的,一發病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而這個人完全是她自己在腦子裡幻想出來的。她既然把自己幻想成上海人,那當然不能再用本地口音說話,所以便說起了官語。”

我點頭暗想:凌沐風說得一口標準的官語,楚雲的官語應該就是從他那裡學來的吧?同時我又提出一個頗值得關心的問題:“那她發病的時候連筆跡也會變化嗎?”

“筆跡?”金院長翻了翻眼皮,似乎對這個問題沒什麼準備,不過他很快就組織好了一套說辭來應付我,“——筆跡變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要知道,發病的時候她就是另一個人。另一個人,懂嗎?她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記憶以及完全獨特的性格和行為方式。說得再徹底一點,她和發病前的那個人除了共享一套軀殼之外,已經沒有任何聯絡了!”

“真有這麼奇怪的病?”我茫然搖著頭,顯出難以接受的表情。

吳警長咧咧嘴說:“我看不是什麼病,還是民間的說法準確——鬼上身。”

“什麼鬼上身?”金院長很不給面子地駁斥道,“迷信,無知!”

“我迷信?我無知?”吳警長鄙夷地“唭”了一聲,反問對方,“楚雲犯病這麼多次了,哪一次是你們醫院給治好的?最後還不是要請孟婆子過來‘喊魂’?”

金院長顯出尷尬的神色,看來是被戳到了痛處,他愣了片刻,這才又忿忿不平地辯解:“這種病都是有病因的,要想治療的話,首先得摸清病人的心結。可我每次詢問凌夫人的過往經歷,所有的人都忌諱不言。這叫我們做醫生的如何對症下藥?這位老婆婆每次‘喊魂’都能成功,還不是因為她對凌夫人的心結了如指掌嗎?”

吳警長得勢饒人,他只“嘿嘿”乾笑了兩聲,無意再乘勝追擊。而我在一旁聽著這番對話,倒暗暗摸出些原委來。

這個精神病院是縣裡設立的,建在峰安鎮外圍,緊鄰著火車站,相對來說是個比較獨立的小世界。院裡的醫生護士也都不是本地人,對峰安鎮的風土民情自然不夠了解。這個金院長想治療楚雲的病症,但苦於不瞭解病根,便無從下手。倒是這個孟婆子每次出馬都能解決問題。而老太婆又是打著迷信的“喊魂”旗號,這叫他這個自詡為科學代表的現代醫生怎不難堪?

這一路邊走邊說,不知不覺間已在樓群裡穿梭了好一陣。這精神病院的縱深倒也不小,闖過了最前排的門臉樓,後面還有一個小院落。院落對面是一幢兩層高的矮樓,這幢矮樓就是重病號所在的院部了。

因為樓內看管的都是重症精神病患者,所以整幢矮樓的安防措施非常嚴密。進樓之後還要經過一扇有專人把守的鐵門才能真正到達病人區。那鐵門在我們身後吱嘎嘎地關閉,也隔斷了外面自由的空氣。我看著狹窄的走廊以及兩側如監號般排列的病房,心中陡升壓抑之感。

那些病房都帶著鐵柵條的房門,從走廊裡便可以看到房內的情形。卻見那些病人們的舉止形態千奇百怪:有人緊扒著門口的鐵條,嘴裡一直嘟囔囔的,但又聽不清在說些什麼;有人圍著房間的牆壁轉圈,來來回回的不厭其煩;有人面對著牆壁站得筆直,一動不動像是個木頭樁子;還有一個女人孤零零站在房內,她一邊哼著搖籃曲一邊晃動著自己的身體,雙手則平舉在胸前,彷彿抱著個並不存在的嬰兒,這女人的頭髮很長,隨著她身體晃動的節奏散落飄零,氣氛詭異之極。

但也有幾個病人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起來睡得正香。吳警長指著其中一個睡熟的傢伙笑道:“要是病人都像他一樣就好了,你們的醫生護士便可以少了很多麻煩。”

金院長卻不以為然地搖著頭:“你以為這些睡覺的都是老實傢伙?那你就錯了!這些人是最不老實的:要不就是有暴力傾向,要不就是整天打主意想要逃走,所以我們才給這些人吃了鎮定和安眠的藥物,讓他們多睡一會。”

吳警長“哦”了一聲,又對那傢伙多看了幾眼,然後感慨道:“這樣的話,和活死人又有什麼區別?”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一個人被剝奪了清醒的權力,整天昏昏而睡,這是多麼悲哀的事情?我忽然又想到:那女孩被抓來這裡,一定很想逃出去吧?那她會不會也遭受同樣的待遇?憂慮之下,我的目光便急匆匆向兩側的病房搜尋過去,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不過這一溜直走到盡頭,也沒有看到那個女孩。我不免有些奇怪。旁邊的吳警長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小聲提醒我說:“楚雲不在樓下,她每次都是待在樓上的特護病房裡。”

果然,前頭帶路的金院長已經摺身向著樓上走去。我們也跟著來到二樓,卻見樓梯口單獨設了一個護士站,有幾個女護士正坐著閒聊。看到我們上來了,她們連忙起身給院長問好。

金院長問:“凌夫人現在什麼情況?”

“一直都比較激動,不肯休息,也不配合吃藥。”一個領頭的護士答道,“我們已經給她配好鎮定的藥物,準備等她鬧騰累了,就強喂她吃下去。”

我心中一沉,暗想:果然和我擔心的一樣,這些傢伙要讓女孩也陷入那種可悲的昏睡狀態!同時我注意到就在我身旁不遠處有一個送藥的小推車,車上擺了十多個裝好了配藥的小紙袋,紙袋上寫著病房號和病人的名字。我的眼睛快速一掃,很快便從中找到了“楚雲”兩個字。趁著那些護士都在畢恭畢敬地看著金院長,我偷偷撿起那個紙袋,順手藏在了自己的西服衣兜裡。回頭送藥的時候,或許粗心的護士不會發現配好的藥少了一袋,這樣的話女孩今天就可以逃過一劫了。

周圍眾人都沒有在意我這個小動作。金院長只顧吩咐道:“帶我們到凌夫人那裡去看看。”

先前那個護士答應了一聲,搶步走在前頭,沒走多遠就停在了一間病房前。我心急火燎地跟過去,透過柵欄門往裡張望,卻見那女孩正被關在這間病房內。她無力地坐在床上,雙手被反縛在身後,嘴上則帶著口罩。與昨天我們分別時相比,女孩臉上的青腫已經消散了不少,但遭受暴虐的痕跡仍然清晰可辨。

聽見外面有人接近,女孩立刻警覺地瞪大了眼睛,不過走廊裡的光線陰沉昏暗,她一時還沒看清我的身形。

護士開啟房門之後,我第一個搶進了屋內,脫口叫了聲:“云云!”女孩的眼神驀然一跳,雖然嘴被封住了無法出聲,但她那驚喜的表情已分明寫在了臉上。

我還想再向前幾步,但胳膊卻被人拉住了。轉身一看,原來是那個金院長,他板著臉訓斥我道:“請不要和病人接觸——這是我們醫院的規矩。”見我露出不太服氣的表情,他愈發加重了語氣:“你如果不服從,我就找人把你趕出去!”

吳警長也拉了我一把,把嘴貼在我耳邊,悄聲說了句:“小不忍則亂大謀!”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只好撤到一旁。女孩這時早已激動地站起身,想要向我走來。不過她僅僅邁出兩步後就走不動了。我定睛一看,原來她的右腳腳踝上還套著一根黑粗粗的橡皮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拴在床腳上,令她只能在床邊有限的範圍內自由活動。

金院長衝護士使了個眼色說:“去把她的封口解開吧。”護士遵命走過去,解下了女孩嘴上的口罩。在這個過程中,女孩一直怒目瞪著那護士,想必在剛剛過去的一天裡,她已經吃了對方不少苦頭吧。

口罩解下之後,女孩的口舌重獲自由,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不是什麼凌夫人,你們快放我出去!”見醫生護士全都無動於衷,她又把目光投在我的身上,用乞求般的語氣說道:“馮偵探,你救救我……”

我看著女孩悽慘可憐的樣子,喉頭已有些哽咽。不過此刻我卻只能空口許下承諾:“我一定會救你的……”

一個人影慢慢地掠過我的身邊,向著女孩走去。那人正是孟婆子,而金院長對她卻沒有伸手阻攔。

孟婆子走到了女孩面前,她用渾濁的眼神看著那女孩,然後顫巍巍地問了聲:“孩子,你還認得我嗎?”

這是孟婆子來到醫院之後說的第一句話。她的聲音依舊嘶啞,但卻飽又憐又愛的滋味。我忽然明白,她此前長久的沉默並不是因為冷漠,她是在為此刻的見面積蓄著自己的情感。

可惜她的情感並未得到對方的回應。那女孩回視著那老太婆,眼神中充滿了驚惶。她用力搖著頭,斷然否認道:“我從來都不認識你!我根本就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人。”

金院長伸手朝我一指,插話說:“你只認識他,對嗎?”

女孩連忙點頭:“我們一塊來的,我要跟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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