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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大家現在都吵嚷這件事,萬一鬧到日本人耳朵裡去,不是要有滅門的罪過嗎?”

“嘔!”錢先生反倒忽然笑了一下,又端起酒來。“我沒地方去!這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墳墓!況且,刀放脖子上的時候,我要是躲開,就太無勇了吧!小姐,我謝謝你!請回去吧!怎麼走?”

高第心裡很不好受。她不能把她父母的毒計告訴錢先生,而錢先生又是這麼真純,正氣,可愛。她把許多日子構成的幻想全都忘掉,忘了對仲石的虛構的愛情,忘了她是要來看看“英雄之家”,她是面對著一位可愛,而將要遭受苦難的老人;她應當設法救他。可是,她一時想不出主意。她用一點笑意掩飾了她心中的不安,而說了聲:“我不用再跳牆了吧?”

“當然!當然!我給你開門去!”他先把杯中的餘酒喝盡,而後身子微晃了兩晃,彷彿頭髮暈似的。

高第扶住了他。他定了定神,說:“不要緊!我開門去!”他開始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嘟囔:“死得好!死得好!我的……”他沒敢叫出兒子的名字來,把手扶在屋門的門框上,立了一會兒。院中的草茉莉與夜來香放著濃烈的香味,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高第不能明白老詩人心中的複雜的感情,而只覺得錢先生的一切都與父親不同。她所感到的不同並不是在服裝面貌上,而是在一種什麼無以名之的氣息上,錢先生就好象一本古書似的,寬大,雅靜,尊嚴。到了大門內,她說了句由心裡發出來的話:“錢伯伯,別傷心吧!”

錢老人嗯嗯的答應了兩聲,沒說出話來。

出了大門,高第飛也似的跑了幾步。她跳牆的動機是出於好玩,冒險,與詭秘的戀愛;搭救錢先生只是一部分。現在,她感到了充實與熱烈,忘了仲石,而只記住錢先生;她願立刻的一股腦兒都說給桐芳聽。桐芳在門內等著她呢,沒等叫門,便把門開開了。

默吟先生立在大門外,仰頭看看大槐樹的密叢叢的黑葉子,長嘆了一聲。忽然,靈機一動,他很快的跑到祁家門口。正趕上瑞宣來關街門,他把瑞宣叫了出來。

“有工夫沒有?我有兩句話跟你談談!”他低聲的問。“有!要不是你來,我就關門睡覺去了!完全無事可作,連書也看不下去!”瑞宣低聲的答對。

“好!上我那裡去!”

“我進去說一聲。”

默吟先生先回去,在門洞裡等著瑞宣。瑞宣緊跟著就來到,雖然一共沒有幾步路,可是他趕得微微有點喘;他知道錢先生夜間來訪,必有要緊的事。

到屋裡,錢先生握住瑞宣的手,叫了聲:“瑞宣!”他想和瑞宣談仲石的事。不但要談仲石殉國,也還要把兒子的一切——他幼時是什麼樣子,怎樣上學,愛吃什麼……——都說給瑞宣聽。可是,他嚥了兩口氣,鬆開手,嘴唇輕輕的動了幾動,彷彿是對自己說:“談那些幹什麼呢!”比了個手式,請瑞宣坐下,錢先生把雙肘都放在桌兒上,面緊對著瑞宣的,低聲而懇切的說:“我要請你幫個忙!”

瑞宣點了點頭,沒問什麼事;他覺得只要錢伯伯教他幫忙,他就應當馬上答應。

錢先生拉過一個小凳來,坐下,臉仍舊緊對著瑞宣,閉了會兒眼。睜開眼,他安詳了好多,臉上的肉鬆下來一些。“前天夜裡,”他低聲的安詳的說:“我睡不著。這一程子了,我夜夜失眠!我想,亡了國的人,大概至少應當失眠吧!睡不著,我到門外去散散步。輕輕的開開門,我看見一個人緊靠著槐樹立著呢!我趕緊退了回來。你知道,我是不大愛和鄰居們打招呼的。退回來,我想了想:這個人不大象附近的鄰居。雖然我沒看清楚他的臉,可是以他的通身的輪廓來說,他不象我認識的任何人。這引起我的好奇心。我本不是好管閒事的人,可是失眠的人的腦子特別精細,我不由的想看清他到底是誰,和在樹底下幹什麼。”說到這裡,他又閉了閉眼,然後把杯中的餘滴倒在口中,咂摸著滋味。“我並沒往他是小偷或土匪上想,因為我根本沒有值錢的東西怕偷。我也沒以為他是乞丐。我倒是以為他必定有比無衣無食還大的困難。留了很小的一點門縫,我用一隻眼往外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是有很大的困難。他在槐樹下面極慢極慢的來回繞,一會兒立住,仰頭看看;一會兒又低著頭慢慢的走。走了很久,忽然他極快的走向路西的堵死的門去了。他開始解腰帶!我等著,狠心的等著!等他把帶子拴好了才出去;我怕出去早了會把他嚇跑!”

“對的!”瑞宣本不想打斷老人的話,可是看老人的嘴角已有了白沫兒,所以插進一兩個字,好教老人喘口氣。“我極快的跑出去!”默吟先生的眼發了光。“一下子摟住他的腰!他發了怒,回手打了我兩拳。我輕輕的叫了聲‘朋友!’他不再掙扎,而全身都顫起來。假若他一個勁兒跟我掙扎,我是非鬆手不可的,他年輕力壯!‘來吧!’我放開手,說了這麼一句。他象個小羊似的跟我進來!”

“現在還在這裡?”

錢先生點了點頭。

“他是作什麼的?”

“詩人!”

“詩人?”

錢先生笑了一下:“我說他的氣質象詩人,他實在是個軍人。他姓王,王排長。在城內作戰,沒能退出去。沒有錢,只有一身破褲褂,逃走不易,藏起來又怕連累人,而且怕被敵人給擒住,所以他想自盡。他寧可死,而不作俘虜!我說他是詩人,他並不會作詩;我管富於情感,心地爽朗的人都叫作詩人;我和他很說得來。我請你來,就是為這個人的事。咱們得設法教他逃出城去。我想不出辦法來,而且,而且,”老先生又楞住了。

“而且,怎樣?錢伯伯!”

老人的聲音低得幾乎不易聽見了:“而且,我怕他在我這裡吃連累!你知道,仲石,”錢先生的喉中噎了一下:“仲石,也許已經死啦!說不定我的命也得賠上!據說,他摔死一車日本兵,日本人的氣量是那麼小,哪能白白饒了我!不幸,他們找上我的門來,豈不也就發現了王排長?”

“聽誰說的,仲石死了?”

“不用管吧!”

“伯伯,你是不是應當躲一躲呢?”

“我不考慮那個!我手無縛雞之力,不能去殺敵雪恥,我只能臨危不苟,兒子怎死,我怎麼陪著。我想日本人會打聽出他是我的兒子,我也就不能否認他是我的兒子!是的,只要他們捕了我去,我會高聲的告訴他們,殺你們的是錢仲石,我的兒子!好,我們先不必再談這個,而要趕快決定怎樣教王排長馬上逃出城去。他是軍人,他會殺敵,我們不能教他死在這裡!”

瑞宣的手摸著臉,細細的思索。

錢先生倒了半杯酒,慢慢的喝著。

想了半天,瑞宣忽然立起來。“我先回家一會兒,和老三商議商議;馬上就回來。”

“好!我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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