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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猛的一推門就走出去。他也下了決心不再和瘋子哥哥打交道。在院中,他提高了聲音叨嘮,為是教老人們聽見:“簡直豈有此理!太難了!太難了!有好事不肯往前巴結,倒好象作校長是丟人的事!”

“怎麼啦?老二!”祁老人在屋中問。

“什麼事呀?”天佑太太也在屋中問。

韻梅在廚房裡,從門上的一塊小玻璃往外看;不把情形看準,她不便出來。

老二沒進祖父屋中去,而站在院中賣嚷嚷:“沒事,你老人家放心吧!我想給大哥找個好差事,他不幹!以後呢,我的開銷大,不能多孝順你老人家;大哥又不肯去多抓點錢;這可怎麼好?我反正盡到了手足的情義,以後家中怎樣,我可就不負責嘍!”

“老二!”媽媽叫:“你進來一會兒!我問你幾句話!”“還有事哪,媽!過兩天我再來吧!”瑞豐匆匆的走出去。他無意使母親與祖父難堪,但是他急於回到冠家去,冠家的一切都使他覺著舒服合適。

天佑太太的臉輕易不會發紅,現在兩個顴骨上都紅起一小塊來。她的眼也發了亮。她動了氣。這就是她生的,養大的,兒子!作了官連媽媽也不願意搭理啦!她的病身子禁不起生氣,所以近二三年來她頗學會了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本事,省得教自己的病體加重。今天這口氣可是不好咽,她的手哆嗦起來,嘴中不由的罵出:“好個小兔崽子!好嗎!連你的親孃都不認了!就憑你作了個小科長!”

她這麼一出聲,瑞宣夫婦急忙跑了過來。他們倆曉得媽媽一動氣必害大病。瑞宣頂怕一家人沒事兒拌嘴鬧口舌。他覺得那是大家庭制度的最討厭的地方。但是,母親生了氣,他又非過來安慰不可。多少世紀傳下來的規矩,差不多變成了人的本能;不論他怎樣不高興,他也得擺出笑臉給生了氣的媽媽看。好在,他只須走過來就夠了,他曉得韻梅在這種場合下比他更聰明,更會說話。

韻梅確是有本事。她不問婆婆為什麼生氣,而抄著根兒說:“老太太,又忘了自己的身子吧!怎麼又動氣呢?”這兩句話立刻使老太太憐愛了自己,而覺得有哼哼兩聲的必要。一哼哼,怒氣就消減了一大半,而責罵也改成了叨嘮:“真沒想到啊,他會對我這個樣!對兒女,我沒有偏過心,都一樣的對待!我並沒少愛了一點老二呀,他今天會……”老太太落了淚,心中可是舒展多了。

老太爺還沒弄清楚都是怎麼一回事,也湊過來問:“都是怎麼一回子事呀?亂七八糟的!”

瑞宣攙祖父坐下。韻梅給婆婆擰了把熱毛巾,擦擦臉;又給兩位老人都倒上熱茶,而後把孩子拉到廚房去,好教丈夫和老人們安安靜靜的說話兒。

瑞宣覺得有向老人們把事說清楚的必要。南京陷落了,國已亡了一大半。從一個為子孫的說,他不忍把老人們留給敵人,而自己逃出去。可是,對得住父母與祖父就是對不住國家。為贖自己對不住國家的罪過,他至少須消極的不和日本人合作。他不願說什麼氣節不氣節,而只知這在自己與日本人中間必須畫上一條極顯明的線。這樣,他須得到老人們的協助;假若老人們一定要吃得好喝得好,不受一點委屈,他便沒法不象老二似的那麼投降給敵人。他決定不投降給敵人,雖然他又深知老人們要生活得舒服一點是當然的;他們在世界上的年限已快完了,他們理當要求享受一點。他必須向老人們道歉,同時也向他們說清楚:假若他們一定討要享受,他會狠心逃出北平的。

很困難的,他把心意說清楚。他的話要柔和,而主意又拿定不變;他不願招老人們難過,而又不可避免的使他們難過;一直到說完,他才覺得好象割去一塊病似的,痛快了一些。

母親表示得很好:“有福大家享,有苦大家受;老大你放心,我不會教你為難!”

祁老人害了怕。從孫子的一大片話中,他聽出來:日本人是一時半會兒絕不能離開北平的了!日本人,在過去的兩三個月中,雖然沒直接的傷害了他,可是已經弄走了他兩個孫子。日本人若長久佔據住北平,焉知道這一家人就不再分散呢?老人寧可馬上死去,也不願看家中四分五裂的離散。沒有兒孫們在他眼前,活著或者和死了一樣的寂寞。他不能教瑞宣再走開!雖然他心中以為長孫的拒絕作校長有點太過火,可是他不敢明說出來;他曉得他須安慰瑞宣:“老大,這一家子都仗著你呀!你看怎辦好,就怎辦!好吧歹吧,咱們得在一塊兒忍著,忍過去這步壞運!反正我活不了好久啦,你還能不等著抓把土埋了我嗎!”老人說到末一句,聲音已然有點發顫了。

瑞宣不能再說什麼。他覺得他的態度已經表示得夠明顯,再多說恐怕就不怎麼合適了。聽祖父說得那樣的可憐,他勉強的笑了:“對了,爺爺!咱們就在一塊兒苦混吧!”

話是容易說的;在他心裡,他可是曉得這句諾言是有多大分量!他答應了把四世同堂的一個家全扛在自己的雙肩上!

同時,他還須遠遠的躲開佔據著北平的日本人!

他有點後悔。他知道自己的掙錢的本領並不大。他的愛惜羽毛不許他見錢就抓。那麼,他怎能獨力支援一家人的生活呢?再說,日本人既是北平的主人,他們會給他自由嗎?可是,無論怎樣,他也感到一點驕傲——他表明了態度,一個絕對不作走狗的態度!走著瞧吧,誰知道究竟怎樣呢!

這時候,藍東陽來到冠家。他是為籌備慶祝南京陷落大會來到西城,順便來向冠家的女性們致敬——這回,他買來五根灌餡兒糖。在路上,他已決定好絕口不談慶祝會的事。每逢他有些不願別人知道的事,他就覺得自己很重要,很深刻;儘管那件事並沒有保守秘密的必要。

假若他不願把自己知道的告訴別人,他可是願意別人把所知道的都告訴給他。他聽說,華北的政府就要成立——成立在北平。華北的日本軍人,見南京已經陷落,不能再延遲不決;他們必須先拿出個華北政府來,好和南京對抗——不管南京是誰出頭負責。聽到這個訊息,他把心放下去,而把耳朵豎起來。放下心去,因為華北有了日本人組織的政府,他自己的好運氣便會延長下去。豎起耳朵來,他願多聽到一些訊息,好多找些門路,教自己的地位再往上升。他的野心和他的文字相仿,不管通與不通,而硬往下做!他已經決定了:他須辦一份報紙,或一個文藝刊物。他須作校長。他須在新民會中由幹事升為主任幹事。他須在將要成立的政府裡得到個位置。事情越多,才越能成為要人;在沒有想起別的事情以前,他決定要把以上的幾個職位一齊拿到手。他覺得他應當,可以,必須,把它們拿到手,因為他自居為懷才未遇的才子;現在時機來到了,他不能隨便把它放過去。他是應運而生的莎士比亞,不過要比莎士比亞的官運財運和桃花運都更好一些。

進到屋中,把五根糖扔在桌兒上,他向大家咧了咧嘴,而後把自己象根木頭似的摔在椅子上。除了對日本人,他不肯講禮貌。

瑞豐正如怨如慕的批評他的大哥。他生平連想都沒大想到過,他可以作教育局的科長。他把科長看成有天那麼大。把他和科長聯在一塊,他沒法不得意忘形。他沒有冠先生的聰明,也沒有藍東陽的沉默。“真!作校長彷彿是丟人的事!你就說,天下竟會有這樣的人!看他文文雅雅的,他的書都白唸了!”

冠曉荷本想自薦。他從前作過小官;既作過小官,他以為,就必可以作中學校校長。可是,他不願意馬上張口,露出飢不擇食的樣子。這一下,他輸了棋。藍東陽開了口:“什麼?校長有缺嗎?花多少錢運動?”他輕易不說話,一說可就說到根兒上;他張口就問了價錢。

曉荷象吃多了白薯那樣,冒了一口酸水,把酸水嚥下去,他仍然笑著,不露一點著急的樣子。他看了看大赤包,她沒有什麼表示。她看不起校長,不曉得校長也可以抓錢,所以沒怪曉荷。曉荷心中安定了一些。他很怕太太當著客人的面兒罵他無能。

瑞豐萬沒想到東陽來得那麼厲害,一時答不出話來了。

東陽的右眼珠一勁兒往上吊,喉中直咯咯的響,嘴唇兒顫動著,湊過瑞豐來。象貓兒看準了一個蟲子,要往前撲那麼緊張,他的臉色發了綠,上面的青筋全跳了起來。他的嘴象要咬人似的,對瑞豐說:“你辦去好啦,我出兩千五百塊錢!你從中吃多少,我不管,事情成了,我另給你三百元!今天我先交二千五,一個星期內我要接到委任令!”“教育局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呀!”瑞豐簡直忘了他是科長。他還沒學會打官話。

“是呀!反正你是科長呀!別的科長能薦人,你怎麼不能?你為什麼作科長,假若你連一句話都不能給我說!”東陽的話和他的文章一樣,永遠不管邏輯,而只管有力量。“不管怎樣,你得給我運動成功,不然的話,我還是去給你報告!”“報告什麼!”可憐的瑞豐,差不多完全教東陽給弄胡塗了。

“還不是你弟弟在外邊抗日?好嗎,你在這裡作科長,你弟弟在外邊打游擊戰,兩邊兒都教你們佔著,敢情好!”東陽越說越氣壯,綠臉上慢慢的透出點紅來。

“這,這,這,”瑞豐找不出話來,小幹臉氣得焦黃。

大赤包有點看不上東陽了,可是不好出頭說話;她是所長,不能輕易發言。

曉荷悟出一點道理來:怪不得他奔走這麼多日子,始終得不到個位置呢;時代變了,他的方法已然太老,太落伍了!他自己的辦法老是擺酒,送禮,恭維,和擺出不卑不亢的架子來。看人家藍東陽!人家託情運動事直好象是打架,沒有絲毫的客氣!可是,人家既是教務主任,又是新民會的幹事,現在又瞪眼“買”校長了!他佩服了東陽!他覺得自己若不改變作風,天下恐怕就要全屬於東陽,而沒有他的份兒了!

胖菊子——一向比瑞豐厲害,近來又因給丈夫運動上官職而更自信——決定教東陽見識見識她的本事。還沒說話,她先推了東陽一把,把他幾乎推倒。緊跟著,她說:“你這小子可別這麼說話,這不是對一位科長說話的規矩!你去報告!去!去!馬上去!咱們鬥一鬥誰高誰低吧!你敢去報告,我就不敢?我認識人,要不然我的丈夫他不會作上科長!你去報告好了,你說我們老三抗日,我也會說你是共產黨呀!你是什麼揍的?我問問你!”胖太太從來也沒高聲的一氣說這麼多話,累得鼻子上出了油,胸口也一漲一落的直動。她的臉上通紅,可是心中相當的鎮定,她沒想到既能一氣罵得這麼長,而且這麼好。她很得意。她平日最佩服大赤包,今天她能在大赤包面前顯露了本事,她沒法不覺得驕傲。

她這一推和一頓罵把東陽弄軟了。他臉上的怒氣和兇橫都忽然的消逝。好象是罵舒服了似的,他笑了。曉荷沒等東陽說出話來便開了口:“我還沒作過校長,倒頗想試一試,祁科長你看如何?嘔,東陽,我決不搶你的事,先別害怕!我是把話說出來,給大家作個參考,請大家都想一想怎麼辦最好。”

這幾句話說得是那麼柔和,周到,屋中的空氣馬上不那麼緊張了。藍東陽又把自己摔在椅子上,用黃牙咬著手指甲。瑞豐覺得假若冠先生出頭和東陽競爭,他天然的應當幫助冠先生。胖菊子不再出聲,因為剛才說的那一段是那麼好,她正一句一句的追想,以便背熟了好常常對朋友們背誦。大赤包說了話。先發言的勇敢,後發言的卻佔了便宜。她的話,因為是最後說的,顯著比大家的都更聰明合理:“我看哪,怎麼運動校長倒須擱在第二,你們三個——東陽,瑞豐,曉荷——第一應當先拜為盟兄弟。你們若是成為不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而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的弟兄,你們便會和和氣氣的,真真誠誠的,彼此幫忙。慢慢的,你們便會成為新朝廷中的一個勢力。你們說對不對?”

瑞豐,論輩數,須叫曉荷作叔叔,不好意思自己提高一輩。

東陽本來預備作冠家的女婿,也不好意思和將來的岳父先拜盟兄弟。

曉荷見二人不語,笑了笑說:“所長所見極是!肩膀齊為弟兄,不要以為我比你們大幾歲,你們就不好意思!所長,就勞你大駕,給我預備香燭紙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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