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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瑞宣不願去解釋。“咱們明天見!勸外婆彆著急!”

長順走後,外邊落起小雨來。聽著雨聲,瑞宣一夜沒有睡熟。

長順的事還沒能在瑞宣心裡消逝,陳野求忽然的來看他。

野求的身上穿得相當的整齊,可是臉色比瑞宣所記得的更綠了。到屋裡坐下,他就定上了眼珠,薄嘴唇並得緊緊的。幾次他要說話,幾次都把嘴唇剛張開就又閉緊。瑞宣注意到,當野求伸手拿茶碗的時候,他的手是微顫著的。

“近來還好吧?”瑞宣想慢慢的往外引野求的話。野求的眼開始轉動,微笑了一下:“這年月,不死就算平安!”說完,他又不出聲了。他彷彿是很願用他的聰明,說幾句漂亮的話,可是心中的慚愧與不安又不允許他隨便的說。他只好楞起來。楞了半天,他好象費了很大的力量似的,把使他心中羞愧與不安的話提出來:“瑞宣兄!你近來看見默吟沒有?”按道理說,他比瑞宣長一輩,可是他向來謙遜,所以客氣的叫“瑞宣兄”。“有好幾位朋友看見了他,我自己可沒有遇見過;我到處去找他,找不到!”

舐了舐嘴唇,野求準備往外傾瀉他的話:“是的!是的!我也是那樣!有兩位畫畫兒的朋友都對我說,他們看見了他。”“在哪兒?”

“在圖畫展覽會。他們展覽作品,默吟去參觀。瑞宣兄,你曉得我的姐丈自己也會畫?”

瑞宣點了點頭。

“可是,他並不是去看畫!他們告訴我,默吟慢條斯理的在展覽室繞了一圈,而後很客氣的把他們叫出來。他問他們:你們畫這些翎毛,花卉,和煙雲山水,為了什麼呢?你們畫這些,是為消遣嗎?當你們的真的山水都滿塗了血的時候,連你們的禽鳥和花草都被炮火打碎了的時候,你們還有心消遣?你們是為畫給日本人看嗎?噢!日本人打碎了你們的青出,打紅了你們的河水,你們還有臉來畫春花秋月,好教日本人看著舒服,教他們覺得即使把你們的城市田園都轟平,你們也還會用各種顏色粉飾太平!收起你們那些汙辱藝術,輕蔑自己的東西吧!要畫,你們應當畫戰場上的血,和反抗侵略的英雄!說完,他深深的給他們鞠了一躬,囑咐他們想一想他的話,而後頭也沒回的走去。我的朋友不認識他,可是他們跟我一形容,我知道那必是默吟!”

“你的兩位朋友對他有什麼批評呢?陳先生!”瑞宣很鄭重的問。

“他們說他是半瘋子!”

“半瘋子?難道他的話就沒有一點道理?”

“他們!”野求趕緊笑了一下,好象代朋友們道歉似的。“他們當然沒說他的話是瘋話,不過,他們只會畫一筆畫,開個畫展好賣幾個錢,換點米麵吃,這不能算太大的過錯。同時,他們以為他要是老這麼到處亂說,遲早必教日本人捉去殺了!所以,所以……”

“你想找到他,勸告他一下?”

“我勸告他?”野求的眼珠又不動了,象死魚似的。他咬上了嘴唇,又楞起來。好大一會兒之後,他嘆了口極長的氣,綠臉上隱隱的有些細汗珠。“瑞宣兄!你還不知道,他和我絕了交吧?”

“絕交?”

野求慢慢的點了好幾下頭。“我的心就是一間行刑的密室,那裡有一切的刑具,與施刑的方法。”他說出了他與默吟先生絕交的經過。“那可都是我的過錯!我沒臉再見他,因為我沒能遵照他的話而脫去用日本錢買的衣服,不給兒女們用日本錢買米麵吃。同時,我又知道給日本人作一天的事,作一件事,我的姓名就永遠和漢奸們列在一處!我沒臉去見他,可是又晝夜的想見他,他是我的至親,又是良師益友!見了他,哪怕他抽我幾個嘴巴呢,我也樂意接受!他的掌會打下去一點我的心病,內疚!我找不到他!我關心他的安全與健康,我願意跪著請求他接受我的一點錢,一件衣服!可是,我也知道,他決不會接受我這兩隻髒手所獻給的東西,任何東西!那麼,見了面又怎樣呢?還不是更增加我的苦痛?”他極快的喝了一口茶,緊跟著說:“只有痛苦!只有痛苦!痛苦好象就是我的心!孩子們不捱餓了,也穿上了衣裳。他們跳,他們唱,他們的小臉上長了肉。但是,他們的跳與唱是毒針,刺著我的心!我怎麼辦?沒有別的辦法,除了設法使我自己麻木,麻木,不斷的麻木,我才能因避免痛苦而更痛苦,等到心中全是痛苦而忘記了痛苦!”

“陳先生!你吸上了煙?”瑞宣的鼻子上也出了汗。野求把臉用雙手遮住,半天沒動彈。

“野求先生!”瑞宣極誠懇的說:“不能這麼毀壞自己呀!”野求慢慢的把手放下去,仍舊低著頭,說:“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姐丈告訴過我:去賣花生瓜子,也比給日本人作事強。可是,咱們這穿慣了大褂的人,是寧可把國恥教大褂遮住,也不肯脫了大褂作小買賣去的!因此,我須麻醉自己。吸菸得多花錢,我就去兼事;事情越多,我的精神就越不夠,也就更多吸幾口煙。我現在是一天忙到晚,好象專為給自己找大煙錢。只有吸完一頓煙,我才能迷迷胡胡的忘了痛苦。忘了自己,忘了國恥,忘了一切!瑞宣兄,我完了!完了!”他慢慢的立起來。“走啦!萬一見到默吟,告訴他我痛苦,我吸菸,我完了!”他往外走。

瑞宣傻子似的跟著他往外走。他有許多話要說,而一句也說不出來。

二人極慢的,無語的,往外走。快走到街門,野求忽然站住了,回過頭來:“瑞宣兄!差點忘了,我還欠你五塊錢呢!”他的右手向大褂裡伸。

“野求先生!咱們還過不著那五塊錢嗎?”瑞宣慘笑了一下。

野求把手退回來:“咱們——好,我就依實啦!謝謝吧!”到了門口,野求向一號打了一眼:“現在有人住沒有?”“有!日本人!”

“噢!”野求嚥了一大口氣,而後向瑞宣一點頭,端著肩走去。

瑞宣呆呆的看著他的後影,直到野求拐了彎。回到屋中,他老覺得野求還沒走,即使閉上眼,他也還看見野求的瘦臉;野求的形象好象貼在了他的心上!慢慢的,每一看到那張綠臉,他也就看到自己。除了自己還沒抽上大煙,他覺得自己並不比野求好到哪裡去——凡是留在北平的,都是自取滅亡!

他坐下,無聊的拿起筆來,在紙上亂寫。寫完,他才看清“我們都是自取滅亡!”盯著這幾個字,他想把紙條放在信封裡,給野求寄了去。可是,剛想到這裡,他也想起默吟先生;隨手兒他把紙條兒揉成一個小團,扔在地上。默吟先生就不是自取滅亡的人。是的,錢詩人早晚是會再被捕,被殺掉。可是,在這死的時代,只有錢先生那樣的死才有作用。有良心而無膽氣的,象他和野求,不過只會自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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