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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陀到茶館門口拍了拍長順的肩頭,“等你的回話兒!慢走!慢走!”說完,他好象怪捨不得離開似的,向南走去。

長順兒的大頭裡象有一對大牛蜂似的嗡嗡的亂響。在茶館外楞了好久,他才邁開步兒,兩隻腳象有一百多斤沉。走了幾步,他又立住。不,他不能回家,他沒臉見外婆和小崔太太。又楞了半天,他想起孫七來。他並不佩服孫七,但孫七到底比他歲數大,而且是同院的老鄰居,說不定他會有個好主意。

在街上找了半天,他把孫七找到。兩個人進了茶館,長順會了茶資。

“喝!了不得,你連這一套全學會了!”孫七笑著說。

長順顧不得閒扯。他低聲的,著急的,開門見山的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孫七。

“哼!我還沒想到冠家會這麼壞,媽的狗日的!怪不的到處都是暗門子呢,敢情有人包辦!妹妹的!告訴你,日本人要老在咱們這兒住下去,誰家的寡婦,姑娘,都不敢說不當暗門子!”

“先別罵街,想主意喲!”長順央告著。

“我要有主意才怪!”孫七很著急,很氣憤,但是沒有主意。

“沒主意也得想!想!想!快著!”

孫七閉上了近視眼,認真的去思索。想了不知有多久。他忽然的睜開了眼:“長順!長順!你娶了她,不就行了嗎?”“我?”長順的臉忽然的紅了。“我娶了她?”“一點不錯!娶了她!她成了你的老婆,看他們還有什麼辦法呢!”

“那五百塊錢呢?”

“那!”孫七又閉上了眼。半天,他才又說話:“你的生意怎樣?”

長順的確是氣胡塗了,竟自忘了自己的生意。經孫七這一提示,他想起那一千元錢來。不過,那一千元,除去一切開銷,也只許剩五六百元,或更少一點。假若都拿去還債,他指仗著什麼過日子呢?況且,冠家分明是敲詐;他怎能把那千辛萬苦掙來的錢白送給冠家呢?思索了半天,他對孫七說:“你去和我外婆商議商議,好不好?”他沒臉見外婆,更沒法開口對外婆講婚姻的事。

“連婚事也說了?”孫七問。

長順不知怎麼回答好。他不反對娶了小崔太太。即使他還不十分明白婚姻的意義與責任,可是為了搭救小崔太太,他彷彿應當去冒險。他傻子似的點了頭。

孫七覺出來自己的重要。他今天不單沒被長順兒駁倒,而且為長順作了媒。這是不可多得的事。

孫七回了家。

長順兒可不敢回去。他須找個清靜地方,去涼一涼自己的大腦袋。慢慢的他走向北城根去。坐在城根下,他翻來覆去的想,越想越生氣。但是,生氣是沒有用的,他得想好主意,那足以一下子把大赤包和高亦陀打到地獄裡去的主意。好容易,他把氣沉下去。又待了好大半天,他想起來了:去告,去告他們!

到哪裡去告狀呢?他不知道。

怎麼寫狀紙呢?他不會。

告狀有用沒有呢?他不曉得。

假若告了狀,日本人不單不懲罰大赤包與高亦陀,而反治他的罪呢?他的腦門上又出了汗。

不過,不能管那麼多,不能!當他小的時候,對得罪了他的孩子們,即使他不敢去打架,他也要在牆上用炭或石灰寫上,某某是個大王八,好出一口惡氣,並不管大王八對他的敵人有什麼實際的損害與挫折。今天,他還須那麼辦,不管結果如何,他必須去告狀;不然,他沒法出這口惡氣。

胡里胡塗的,他立起來,向南走。在新街口,他找到一位測字的先生。花了五毛錢,他求那位先生給他寫了狀子。那位先生曉得狀紙內容的厲害,也許不利於告狀人。但是,為了五毛錢的收入,他並沒有警告長順。狀紙寫完,先生問:“遞到什麼地方去呢?”

“你說呢?”長順和測字先生要主意。

“市政府吧?”先生建議。

“就好!”長順沒特別的用心去考慮。

拿起狀紙,他用最快的腳步,直奔市政府去。他拚了命。是福是禍,都不管了。他當初沒聽瑞宣的話,去加入抗日的軍隊,滿以為就可以老老實實的奉養著外婆。誰知道,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大赤包會要教他破產,或小崔太太作暗娼。好吧,乾乾看吧!反正他只有一條命,拚吧!他想起來錢家的,祁家的,崔家的,不幸與禍患,我不再想當個安分守己的小老人了,他須把青春的熱血找回來,不能傻蛋似的等著鋼刀放在脖子上。他必須馬上把狀紙遞上去,一猶疑就會失去勇氣。

把狀子遞好,他往回走。走得很慢了,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智慧,有點後悔。但是,後悔已太遲了,他須挺起胸膛,等著結果,即使是最壞的結果。

孫七把事情辦得很快。在長順還沒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教老少兩個寡婦都為上了難。馬老太太對小崔太太並沒有什麼挑剔,但是,給外孫娶個小寡婦未免太不合理。再說,即使她肯將就了這門親事,事情也並不就這麼簡單的可以結束,而還得設法還債呀。她沒了主意。

小崔太太呢,聽明白孫七的話,就只剩了落淚。還沒工夫去細想,她該再嫁不該,和假若願再嫁應該嫁給誰。她只覺得自己的命太苦,太苦,作了寡婦還不夠,還須去作娼!落著淚,她立了起來。她要到冠家去拚命。她是小崔的老婆,到被逼得無路可走的時候,她會撒野,會拚命!“好,我欠他們五百元哪,我還給他們這條命還不行嗎?我什麼也沒有,除了這條命!”她的眉毛立起來,說著就往外跑。她忘了她是寡婦,而要痛痛快快的在冠家門外罵一場,然後在門上碰死。她願意死,而不能作暗娼。

孫七嚇慌了,一面攔著她,一面叫馬老太太。“馬老太太,過來呀!我是好心好意,我要有一點壞心,教我不得好死!快來!”

馬老太太過來了,可是無話可說。兩個寡婦對楞起來。楞著楞著,她們都落了淚,她們的委屈都沒法說,因為那些委屈都不是由她們自己的行為招來的,而是由一種莫名其妙的,無可抵禦的什麼,硬壓在她們的背上的。她們已不是兩條可以自由活著的性命,而是被狂風捲起的兩片落葉;風把她們刮到什麼地方去,她們就得到什麼地方去,不管那是一汪臭水,還是一個糞坑。

在這種心情下,馬老太太忘了什麼叫謹慎小心。她拉住了小崔太太的手。她只覺得大家能在一塊兒活著,關係更親密一點,彷彿就是一種抵禦“外侮”的力量。

正在這時候,長順兒走進來。看了她們一眼,他走到自己屋中去。他不敢表示什麼,也顧不得表示什麼。他非常的怕那個狀子會惹下極大的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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