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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大人。”守在殿外的侍女瞧著緩步而來的男人,俯身行禮。

趙高虛虛一抬手示意對方起身:“十八公子可起了?”看著閉緊的門扉,眉頭不由蹙起,“這都響午了,雖然在外不用去上學,但溫書卻還是要的。”想到胡亥往日的做派,趙高忍不住叨唸道。

“有的,有的。”那侍女搭著笑,小步疾行至門前,主動給趙高推開了門,“公子這剛從陛下那裡回來,一直在等著趙大人您呢。”

正說著話,房間裡便傳來了少年人的聲音:“讓他直接進來。”

趙高敏銳的捕捉到了對方聲音中壓抑的怒氣,他站在原地看向那個給他推門的小宮女,得了對方苦著臉的點頭後,才抬腳前行幾步,轉身跨入了大殿。

而那個宮女就像是擋瘟疫一般,在他後腳剛落入房間內,就迫不及待地把門關上了。

“是什麼讓公子您生這麼大的氣?”身後合攏的殿門將明媚的陽光一併擋在了外面,略暗的房間內,趙高看到不遠處散落滿地的木製物件,“公子這次倒是記得,沒有將那些易碎的東西一併砸了。”

其實真的很像脆一個易碎品的胡亥聞言,臉色更沉:“閉嘴!”他的口氣不怎麼好,“若不是你們無能,至今都讓那個賤人的人掌著宮中用度,本公子能這麼憋屈麼!”他越說越氣,直接將腳邊的被子也踹到了地上。

然而軟踏踏的被子觸腳時一片柔和,摔在地上也是溫和無聲——讓人更生氣了。

趙高也不為胡亥的言語而動怒,他彎腰將地上那些散落的木製雕刻一一撿起,攏入懷中:“若是連著一時之辱都無法忍受,那公子還圖謀什麼大局呢。”他語氣平和,如流水撫過岩石的稜角。

“你說的簡單!”胡亥看著自己的玉枕,咬牙按住了想要踹的動作,“扶蘇,扶蘇,扶蘇!皇父心中只有那個連娘都沒有的傢伙!連個孃家都沒有的,至今都只能靠著皇父的傢伙,若不是他出生的早,還得了那賤人的傾眯——”

“就是因為大公子沒有自己的母族,才得陛下器重。”趙高打斷了胡亥的憤怒,他用腳扶正了被掀翻的小桌几,將懷裡的東西攤放在桌案上,“因為大公子除卻陛下外,沒有人能夠依靠了,就像個玩意兒,他所有的東西都是陛下賜予的。”

胡亥到底還是沒人住,一腳踹在了玉枕上,瑩白的玉枕磕落在地,碎成了好幾瓣。清脆的響聲在房間中響起,多少安撫了胡亥煩躁的心情。

趙高看了眼地上的碎枕:“正是因為如此,”他掀開衣袍在桌子旁坐下,“大公子無論做什麼,都翻不出陛下的預料,陛下才會如此放心的將他留在咸陽,扶持國政。”

說著,他指了指地上那些還沒被他撿起的狼藉:“更何況大公子長您一紀,又是陛下親手帶大,於情於理,他都比您更具優勢——豈碼在管控自己情緒這方面,長公子是朝中公認的性情溫和,有自己的獨斷又不會輕易遷怒他人。”

“你在暗示本公子?”胡亥從床上跳落在地,沉著臉看向趙高。

“不,高只是覺得在公子您能夠在萬人之上前,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他環顧四周,沒找到茶壺,“這天下除了陛下之外,沒人能夠真正肆無忌憚。這若是在宮中,或許下午您此刻說的話,就已經呈在陛下面前了。”

胡亥一腳踹開了擋在他面前的木刻:“這亥自然知曉,”他口氣不怎麼好,“這也是就在外面,就著,我還得關上門,還不能摔易碎的,只能抓著那些碎不了的壞不掉的東西撒氣——太憋屈了。”

“誰不是這麼過來的呢,”趙高還是那副平和的模樣,“當年高在陛下身邊,也做過陛下數十年的擋箭牌和試毒人,隨時準備掉腦袋呢。但那又如何呢,只有攀著陛下,捧著陛下,高才能活的像個人啊。”

他說的彷彿不是自己的委屈和不甘:“高服侍陛下數十年,為陛下做了數十年的奴僕才得了一個前朝為官的機會,才擺脫了和那些您說殺就殺普通侍從的相同命運的可能。十八公子您自生下來就是大秦的皇子,不用擔心自己的衣食,能盡情享受榮享富貴,可取您性命的人寥寥無幾,您又有什麼值得憤怒的。”

胡亥眯眼看著趙高。

“您看著如今陛下這般信任高,但當年高也只是文信侯(呂不韋)身邊一個用於迷惑那些欲謀殺當年陛下之人的替身,一個替死鬼而已。便是後來,陛下還覺得高是文信侯安插在他身旁的細作,對高百般提防呢。”

他說的輕描淡寫,卻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卑微與順從:“陛下從來都是多疑的,您若是不做些什麼,便永遠都只能是陛下二十多子女中,不起眼的那個十八子罷了——和那些要嫁人的公主沒什麼區別。”

“呵,區別?”最能夠引起別人共鳴的,是相同甚至更糟的苦噩,“在我那個好皇父眼中,只有扶蘇是他的親子吧。”在趙高對面坐下,語氣桀驁,“什麼好東西都往扶蘇那裡送,到我們手中的全是扶蘇不要的,死物如此,女人更是如此!”

趙高眼角跳了跳:“您還不到娶妻的年紀呢。”

“皇父有意將蒙恬的二女許給扶蘇。呵,誰不知道蒙家主枝如今就三個女兒,大女早就嫁出去了,三女剛滿月,那二女還比扶蘇小了半個甲子,也就比亥大六歲而已!”越說越憤慨,“若不是那賤人殺戮太重斷子絕孫了,皇父怕是無論如何也要和他......”

“十八公子慎言!”趙高喝止了他後面的話,“您說長公子也就算了,雁北君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碰的,”忍不住壓低了聲音,“陛下信任雁北君的箇中因由,絕不是您看到的這般簡單。但無論其中如何複雜,動雁北君的人,不會有好下場卻是一定的。”

好在胡亥雖然生氣,卻也還記得輕重:“亥就想不明白了,”他順著趙高的話,壓了音量,“怎麼皇父就這麼信任他,便是當年一直護著陛下的王老將軍,卸甲歸田之後王家也就不過如此了,那趙舒不過是個降將,竟然還能執邊掌著雁北和我大秦半數兵權?”

“不還說他是姬周的直系麼,我要是皇父,早早地斬草除根才是。”

“所以說你我都不如陛下啊,”趙高嘆氣,“這也是為何高百般勸您討好雁北君的因由,他是姬周直系不假,可他的生父卻是昭襄王時期的武安君——若非他不願聲張,陛下早已告知天下,他本姓為白。”

胡亥的神色變了一變:“那個武安君白起?!”

“是,”趙高點頭,“如此您也知曉為何了吧,自昭襄王時期武安君的後人就被養在宮內,與半子無異,直至您祖父時期武安君的名號也能威懾他國,那雁北君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為秦朝打了大半個天下,又沒有親子。”

說到這裡,趙高也有些感慨:“無論是他為圖自保不願還是因為旁的,結論卻是陛下所賞他的東西,待他歸土後,東西又會原封不動的回到陛下手中。且如今的朝策,十八公子,高給您透個底吧,雖然雁北君好似不參與朝政,但他長居宮中伴陛下左右,您真的覺得他是一點兒都沒有參與麼?”

所謂參與,又不一定是非要上朝才能夠參與,背後出謀劃策也是參與啊。

胡亥倒吸了一口冷氣:“皇父竟然能夠容他至此?”

“陛下心中,唯有天下。”趙高跟著嬴政這麼多年,從他還是個剛入秦,滿口邯鄲腔的孩童到後來除嫪毐罷相國的秦王,再到一統天下登基稱皇的秦始皇,他看自己的君王還是有些心得的,“只要那位沒做出什麼叛國的事情,陛下就不會動他。”

“況且,他手中還有雁北這個富裕之地,如今秦朝新立,朝中官員遠不能管控中原,是雁北分出了自己的學子先生們,暫時頂上了這個缺。”除卻雁北,再也沒有哪個秦屬舊地能抓出如此巨大數量能夠識字理事的人了。

“或許陛下在數十年之後,待大秦新一代寒門學子立起入朝時會著手處理雁北君,但絕不是現在。”趙高看得分明,“這點,長公子看的比您要明白多了。”

胡亥最討厭的就是有人將他與扶蘇相比了,然而趙高卻好像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臉色一般:“長公子一有空就往那位雁北君身側跑,若說這其中沒有陛下授意,高是不信的。那麼長公子與陛下為的又是什麼呢,不就是雁北的富裕與雁北君手中的兵權麼?”

“十八公子啊,高知道您不喜雁北君,但只要陛下一日未定太子,那麼您就還有機會。”趙高看向了地上散落的那些木雕,“若您能夠先長公子一步,得了雁北君的傾眯,那到雁北的兵權與秘密,那麼待您成了秦皇,想要處理誰,不還是幾句話的事兒麼。”

胡亥順著趙高的視線,看向了之前被他摔在地上的木刻:“剛才從皇父那裡回來,”他不情願的提及了自己為何如此動怒,“皇父打算提前結束南巡,返回咸陽——聽聞是扶蘇那邊兒出了事情。”

“雁北君不在?”趙高的關注點卻在別的地方。

“沒瞧見。”胡亥不耐道。

“這就奇怪了,”趙高也不惱,“從五日前,營中就無人見過雁北君了——陛下怕是遣雁北君去做其他事情了。公子您可有打探到陛下何時打算啟程回咸陽?”

“明日,”胡亥不是真的蠢,他就是忍不住因為這樣的不公而惱火,“皇父說他欲先往東,入東線的官道,直返咸陽。”

返回咸陽之前欲先往東?

趙高眯起眼睛,念及六日前那向東郡墜落的星辰,以及自那之後就再也未在營中見到的雁北君,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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