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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輕半島的東海岸以前就被稱作外濱,船舶往來十分熱鬧。從青森市搭乘巴士沿著東海岸北上,途經後潟、蓬田、蟹田、平館、一本木、今別等村鎮,就到達以源義經 (1) 的傳說而聞名的三廄村,這段車程大約是四個小時。三廄村是巴士的終點。再從三廄村沿著濱海小徑往北步行三個小時左右,方能抵達龍飛村。顧名思義,到此已是陸路的盡頭,而這裡的海角便是名副其實的本州島最北端。然而,此處最近成為國防要地,絕對不能寫出這地方的交通資料與其他具體事項。總而言之,外濱這一帶儲存了津輕地區最古老的歷史,而蟹田町是外濱最大的村鎮。從青森市搭乘巴士經過後潟和蓬田,約莫需要一個半小時,抑或將近兩個小時才能到達蟹田,這裡是所謂外濱的中央地區。蟹田居民將近一千戶,人口則是超過五千。放眼外濱一帶,新近落成的蟹田警察局,可說是其中最為堂皇醒目的建築物了。蟹田、蓬田、平館、一本木、今別、三廄,也就是外濱的所有村鎮都屬於這個警察局的管轄範圍。依照弘前人竹內運平 (2) 所著《青森縣通史》 (3) 裡的記載,蟹田的靠海處曾經是鐵砂的產地,雖然現在已經絕礦了,但在慶長年間建造弘前城的時候,還用過由蟹田海濱的鐵砂冶煉而成的鐵材。此外,在寬文 (4) 九年發生蝦夷暴亂 (5) 之際,甚至為了鎮壓而在蟹田海濱新造了五艘大船。另外,在第四代藩主津輕信政在位的元祿 (6) 年間,這裡更被指定為津輕九浦 (7) 之一,並且派任町奉行官,主管木材出口事宜。不過,這些全是我事後翻查資料才知道的,以往我只曉得蟹田是著名的螃蟹產地,還有我中學時代唯一的朋友N君住在那裡。我此次遊歷津輕想順道叨擾N君家,因此出發前就捎了信去,信裡頭大概是這樣寫的:“請別費心張羅,裝作不知道我要去就好。千萬別來車站接我。倒是蘋果酒,還有螃蟹,這兩樣就麻煩你了。”雖然我告誡自己此行只能粗茶淡飯,可唯獨螃蟹是例外。因為我特別愛吃螃蟹。說不上來什麼理由,總之就是特別喜歡。我愛吃的全是些螃蟹、蝦子、蝦蛄這一類沒有任何營養的食物。另外就是,酒。我本該是對飲食恬淡寡欲的真理與愛情的使徒,可話題一旦轉到這個上頭,我那與生俱來的貪吃本性便全然暴露無遺。

到了蟹田的N君家,迎接我的是在一張紅色貓腳大矮桌上堆得像座小山的螃蟹。

“一定要喝蘋果酒嗎?清酒和啤酒都不行嗎?”N君難以啟齒地問道。

怎麼不行呢?那肯定比蘋果酒好嘛!不過,已經是“大人”的我明白清酒和啤酒價格昂貴,所以才在信上客氣地寫了蘋果酒。因為我聽說津輕近年來盛產蘋果酒,好比甲州 (8) 盛產的是葡萄酒一樣。

“當然都可以嘍!”我露出了五味雜陳的微笑。

N君立刻如釋重負:“哎,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我實在不喜歡喝蘋果酒。老實說,我老婆看了你寄來的信,她說想必太宰在東京喝膩了清酒和啤酒,這回想喝故鄉風味的蘋果酒,所以才在信裡特別叮囑,那就請他喝蘋果酒吧!我告訴她沒那回事!那小子根本不可能喝膩了啤酒和清酒,他肯定是跟我這個老兄弟客套啦!”

“不過,夫人說得也不算不對。”

“聽聽你說的!算了,不提了!先來清酒,還是啤酒?”

“啤酒還是擺到後頭喝吧!”我也不客氣地覥起臉來了。

“我跟你一樣。喂,清酒啊!不夠燙也不打緊,現在就拿過來!”

何處難忘酒,天涯話舊情。

青雲俱不達,白髮遞相驚。

二十年前別,三千里外行。

此時無一盞,何以敘平生。 (9) (白居易)

我上中學時從不去別人家玩,不曉得為什麼唯獨常到同班同學的N君住的地方。N君當時寄宿在寺町一家大酒鋪的二樓,我們每天早上都相約一起上學,到了放學回家,又一起沿著海邊抄近路晃悠閒逛。即便下起雨來,我們也不撒腿狂奔,哪怕被淋成了落湯雞也毫不在乎,照樣優哉遊哉地慢慢踱行。回想起來,我們兩個都是不拘小節也沒有心機的孩子,或許這就是兩人友誼甚篤的關鍵所在。我們曾在寺院前的廣場上跑步、打網球,還在星期天帶著飯盒到附近的山裡遊玩。在我早期的小說《回憶》中出現的“朋友”這個角色,描寫的多半都是這位N君的事。

N君中學畢業後就去了東京,記得他當時在某家雜誌社工作。我比N君晚了兩三年到東京上大學,從那時候起,我們又開始碰面了。N君當時在池袋寄宿,我則住在高田馬場,可我們幾乎天天見面一塊兒玩,只是這回玩的已經不是網球和跑步了。N君後來辭掉雜誌社的工作,進了保險公司,就是因為那不拘小節的個性,跟我一樣老是受騙,只得換工作。每一次遭受欺騙以後,我就會變得更加陰沉而退怯;可N君卻相反,無論上當多少次,只會變得愈發從容和開朗。N君的率直令人佩服,可以說是個奇特的男人。就連我這個狗嘴吐不出象牙的玩伴,同樣深深折服於N君的直爽,這種優點想必是他祖上的遺風。

N君讀中學時曾來過我金木町的家裡玩,到了東京之後,他也常去我那個住戶冢的小哥哥家坐坐,更在我這個哥哥二十七歲過世時,特意請假前來幫忙,我的至親都非常感激他。後來,N君不得不回鄉繼承老家的碾米廠。可即使在接下家業之後,他那具有特殊吸引力的人望依然深受鎮上年輕人的信賴,因此在兩三年前選上了蟹田的町議員,還兼任青年團的分團長、某某協會的幹事等各種社會服務工作,現在已經成為蟹田町不可或缺的一號人物。那天晚上,有兩三個亦是當地頭面人物的年輕人,相偕來到N君家喝酒。看來,N君確實頗受歡迎,儼然是當地的大紅人。

芭蕉俳聖 (10) 傳世的雲遊戒律 (11) 當中有一條:“不可貪杯豪飲,縱令赴宴應酬難以推辭,仍須止於微醺,嚴禁大醉生亂。”然而,那部《論語》中也有一句是“唯酒無量,不及亂” (12) ,依我的理解,意思是:喝多少酒都無妨,只要避免酒後失態。所以我甘冒不韙,並未遵從芭蕉俳聖的戒律。這下恰好順理成章,因為只要不至於爛醉失態就可以了。我的酒量應當比松尾芭蕉強上幾倍,況且也不是那種在別人家做客,還會喝到爛醉如泥的蠢蛋。正所謂“此時無一盞,何以敘平生” (13) 。於是,我開始盡情地酒到杯乾。此外,芭蕉俳聖的雲遊戒律裡頭好像還有一條:“除吟作俳諧 (14) ,嚴禁雜談,倘論及雜談,不若閉目養神。”這道戒律我也沒能遵守。

在我們凡夫俗子的眼裡,我懷疑芭蕉俳聖的雲遊根本是為了宣傳自己的門派而到外地出差的。他每到一處就舉辦俳宴,簡直像是為了設立芭蕉門派的分部才巡遊的。假如是一位門徒如雲的俳諧講師,想規定弟子只能談俳論諧,若是聊起閒話不如去打盹云云,自然悉聽尊便;可我的旅行既不想建立什麼太宰門派分部,N君也不是為了聽我的文學講座才設宴款待的,更何況那天晚上來N君家做客的頭面人物,也僅是因為我與N君為多年好友而同樣當我是朋友看待,所以才來同席作陪敬酒,如果我還正經八百地把文學的本質翻來倒去講個不停,一聽他們聊起閒事便倚在壁龕的柱子上打起盹兒來,恐怕也不是什麼像樣的舉措。

我那天晚上關於文學的事一個字也沒提,甚至沒用東京腔,而是刻意用純正的津輕腔說話,話題也全圍繞著日常瑣事和世俗雜談打轉。那個晚上的我,是以津輕津島家的“叔父糟”身份和他們把酒言歡的(津島修治是我出生時登記的戶籍名字,“叔父糟”是本地對家中男丁老三、老四的特殊暱稱),而且我那股認真勁兒,肯定會讓某個同席喝酒的人暗自嘀咕:用不著這般費心吧。我心底其實隱約有個想法,希望能透過這趟旅程,讓我重拾那個津島“叔父糟”的身份。這個盼望來自於我當都市人時感到了不安,因而渴望能重新回到那個當津輕人的我。換句話說,我為了弄清楚到底津輕人的本質是什麼,這才踏上了這趟旅途;我為了探求何謂純正的津輕人,以作為我人生的榜樣,而來到了津輕。然後,我不費吹灰之力便發現那樣的人隨處可見。

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某個人有哪些值得效法之處。區區一介乞丐裝束的貧窮旅人,沒有資格做出那種狂妄自大的評判。再沒有比那更失禮的事了。我更不是從每個人的言行舉止,或者由對我的款待當中發現了令人佩服的優點。我可沒有帶著一雙如偵探般隨時警戒的目光來旅行,相反地,總是蔫著腦袋望著自己的腳下走路。然而,我的耳畔卻時常傳來低聲嚅囁,告訴我命定的歸途,而我也深信不疑。我所謂的發現,就是這種沒有理由,也沒有形式,極度主觀的東西。我其實並不在意誰怎麼了、誰又講了什麼,那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哪輪得到我這樣的人置喙呢?總之一句話,我眼裡看到的並不是現實。“所謂的現實,應是要使人感受它的存在,而不是強迫人家相信它。”這段神秘的話,我在旅行手札裡寫過兩遍。

我原想謹言慎行,結果仍是抒發了蹩腳的感慨。我的思維亂成一團,多半時候連自己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甚至還會撒謊,所以我很討厭剖析自己的心情,總覺得那是顯而易見的拙劣偽裝,直教我羞於見人。我明知道事後肯定會懊悔不已,可一興奮起來仍不惜“鞭撻鈍舌”,噘起嘴來叨叨不休、語無倫次,致使聽者不但瞧不起我,甚至不由得心生矜憫。這恐怕也是我宿命裡的一種悲哀。

所幸,我在那個夜晚非但沒有抒發蹩腳的感慨,更違背了芭蕉俳聖的遺訓,並未閉目養神,而是欣賞著眼前那座最喜歡的螃蟹小山,和大家暢聊天南地北,一路喝到了深夜。N君那位嬌小幹練的夫人見我始終只拿眼欣賞桌上的螃蟹小山卻遲遲不動手,猜我一定是嫌剝蟹殼太費事,於是利索地親手為我剝蟹,再把白晳肥美的蟹肉盛回原來的蟹殼裡,宛如一種叫作水果什麼的,就是那種保有水果原來形狀、香氣撲鼻的甘涼凍糕 (15) ,就這麼忙著一隻接一隻地張羅給我吃。我想,這些彷彿剛摘下來的果實般新鮮清甜的螃蟹,應該都是今天早上剛從蟹田海邊捕上岸來的。我並不介意打破粗茶淡飯的自我戒律,一連吃了三四隻。這一晚,夫人給每位來客都送上了佳餚,連本地人都對這頓豐盛的飯菜連聲讚歎。當那些頭面人物離開之後,我與N君便從內廳換到了起居室,繼續舉杯對飲。這在津輕叫作“續席”,或許津輕腔讀起來略有差異,總之就是家有喜事時,等到盈門賀客都回去了以後,剩下幾個自家人就著沒吃完的飯菜聚在一起同歡。N君的酒量比我還好,因此誰都不會酒後失態。

“話說回來……”我長嘆一聲,“你還是那麼能喝啊!這也難怪,畢竟你是我師父嘛。”

老實說,教我喝酒的人正是這位N君,這話絕無半點虛假。

“嗯。”N君端著酒杯,一臉正經地點頭,“這件事我也想過很多次了。每回你喝酒誤了事,我就感到自責,真的好難過。不過呢,最近我又逼自己換個想法——就算沒有我教那小子喝酒,他遲早也會變成酒鬼的,根本不干我的事咧!”

“是啊,就是這樣,你說得沒錯!這絕不是你的責任!很好,說得對極啦!”

夫人稍後也來和我們一起聊談兩家孩子的事,氣氛融洽的續席就這麼持續下去,直到突如其來的一聲雞啼報曉,我這才大吃一驚,趕緊回到臥房入睡。

翌日上午,我剛醒來便聽到青森市T君的聲音。他依約搭乘一早的巴士來找我了。我當即欣喜地一骨碌起了床。只要有T君作陪就教我放心,勇氣百倍。T君還帶來了青森醫院一位喜歡小說的同事,還有該醫院蟹田分院的S事務長也一道前來。後來在我洗臉的時候,從三廄附近的今別又來了另一位也喜歡小說的M先生。他好像是聽N君說我來蟹田,於是帶著羞澀的笑容過來了。M先生與N君、T君以及S事務長彼此好像都認識。他們已經談妥待會兒就去蟹田山賞櫻。

觀瀾山 (16) 。我照樣穿上那件紫色的夾克外套、纏上綠色的綁腿出門了,可其實不必穿戴得這般煞有介事,因為觀瀾山就在蟹田町旁,海拔甚至不滿一百米。不過,這座小山的視野倒是相當不錯。那天陽光耀眼,天氣特別晴朗,連一絲風都沒有,可以遠眺青森灣對面的夏泊岬,連隔著平館海峽的下北半島都近在眼前。一提起東北的海,南方人也許會想象是一片旋渦暗礁、怒濤驚天的惡海;實際上,蟹田這一帶的海象非常平靜,水色淺、鹽分淡,還隱隱飄著海潮的香味。這是由融化的冬雪流淌入海的,幾乎和湖水沒有兩樣。至於水深,基於國防因素,我想還是不提為好。總之,浪花溫柔地一波波拍撫著沙灘。海邊不遠處架起了許多漁網,一年四季都很容易捕撈到漁獲,諸如螃蟹、烏賊、鰈魚、青花魚、沙丁魚、鱈魚、魚等各種魚鮮。

這座村莊仍舊和往昔一樣,魚販每天清早都拉著裝滿了魚鮮的大板車沿街叫賣,扯開嗓門叫罵似的大喊:“烏賊呀青花來喔!呀青葉來喔!鱸魚呀和花鯽來喔!”本地的魚販只像這樣叫賣當天捕獲的魚鮮,絕不出售前一天賣剩的魚鮮。那些剩貨也許都送到外地去了。村裡的人只吃當日現捕的活魚。可若海象不佳,哪怕就那麼一天沒出海,整個村子連一條魚都見不到,村民們只得將就吃魚乾和山菜。這種情況並非僅僅出現在蟹田,連外濱一帶的漁村,甚至遠及津輕西海岸的漁村也都是這樣的。

另外,蟹田的山菜也很豐富。蟹田不僅是座海邊的小村,還有平原和山丘。津輕半島的東海岸由於山勢逼近海濱,缺乏平原,連山坡上能開墾為水田和旱田的地方都很少,因此,翻過山脊到津輕半島西部寬廣的津輕平原居住的人們,就把這個外濱地區叫作“山陰”(亦即“山後”的意思),我覺得這個語意中多多少少透著一點同情。不過,至少蟹田這地方還擁有毫不遜於西部的肥沃田野。要是蟹田的居民發現自己竟讓西部居民感到憐憫,只怕會被逗得咯咯發笑吧。蟹田有一條蟹田川,水量充沛,流速和緩,為此地灌溉出一片廣大的農田。不過這一帶儘管東風迅猛、西風強勁,歉收的年度也不少,只是不至於如西部居民想象的那般土地貧瘠。

從觀瀾山俯瞰而下,水量充沛的蟹田川猶如一條長蛇蜿蜒,入春後已犁過地的水田靜靜地在河流兩岸鋪展開來,形成了豐饒而備感慰藉的景觀。這座山丘屬於奧羽山脈一部分的梵珠山脈。這條山脈由津輕半島的頸部向北延伸而去,直到半島頂端的龍飛岬才沒入海里。一連串高度自兩百米至三四百米的低矮山丘逶迤綿延,而聳立於觀瀾山正西方那座青翠的大倉嶽,則與增川嶽同為這條山脈最高峰之一,可至多也僅七百米上下。不過,總有掃興的實用主義者講得冠冕堂皇:“山不在高,有樹則貴。”因此,津輕人完全不必因山脈低矮而覺得難為情,因為這條山脈可是全國屈指可數的扁柏產地!

事實上,津輕人足以為傲的傳統物產根本不是什麼蘋果,而是扁柏。明治 (17) 初年,美國人帶來蘋果種子在這裡試種,後來到了明治二十年代,再從法國傳教士那裡學到了法式剪枝法後成果斐然,地方居民亦開始紛紛投入蘋果的栽種。至於全國周知蘋果為青森名產,則已是大正時期以後的事了。青森蘋果雖不像東京的雷門米香,或是桑名 (18) 的烤文蛤那一類輕巧的“特產”,卻遠遠不及紀州半島柑橘的歷史。我覺得關東人和關西人一提到津輕就想到蘋果,似乎對這裡的扁柏林不太瞭解。津輕山巒枝繁葉茂,縱於隆冬時節仍是青翠如霧,或許青森的縣名便是起源於此。相傳這裡早在古代已名列日本三大美林之一,昭和四年 (19) 出版的《日本地理風俗大系》亦有記載:

津輕大森林乃是藩祖津輕為信之德業,自那時以來,於嚴格的制度下培植出今日之鬱郁蒼蒼,並被稱為我國之造林示範區。天和 (20) 與貞享 (21) 年間,植林於津輕半島沿日本海岸數里之沙丘間以避海風,並助巖木川下游地區之拓荒。此外,藩府承襲此項方針,致力於植樹造林,也使得寬永 (22) 年間,屏風樹林終於培育成功,繼而開墾了八千三百多公頃之耕地。從此,藩內各地持續大力造林,最終擁有百餘處大規模之藩有林。及至明治時代,政府重視林政,青森縣扁柏林於是廣為世人嘖嘖稱歎。此地木材極適各種土木建築,尤具抗潮特性。木材產量豐富,搬運便捷,因而愈發受到重視,年產額高達十四萬五千立方米。

由於這部文獻出版於昭和四年,因此今日的產量應該已是當時的三倍左右。以上是對整個津輕地方扁柏樹林的記述,但並不能以此作為蟹田地方的驕傲。不過,從觀瀾山頂眺望到的蓊鬱群峰,是整個津輕地區最為茂密的森林地帶。前述《日本地理風俗大系》中,還登載了蟹田川河口的大幅照片,照片旁邊甚至標註了說明:

這條蟹田川附近有被譽為日本三大美林的扁柏國有林。森林鐵路由此地從海岸入山,每日裝運大量木材至此,成為扁柏裝運港的蟹田町因而相當繁盛。當地木材以質優價廉而聞名遐邇。

由上所述,蟹田人能不為此感到自豪嗎?況且,成為津輕半島脊樑的梵珠山脈不僅盛產扁柏,還生產杉木、山毛櫸、橡樹、桂樹、櫟樹、落葉松等木材,並以山菜的種類繁多著稱。津輕半島西部金木町的山菜同樣豐富多樣,但蟹田這裡也很容易在村鎮近旁的山麓採到蕨菜、紫萁、土當歸、竹筍、款冬、薊菜、菇類等等。可以說,蟹田町有水田、有旱田,更有得天獨厚的山產、海產。縱使這樣的描述會給讀者一種宛如擊壤鼓腹之太平仙境的感覺,可是,當我從這座觀瀾山俯瞰蟹田町時,感受到的卻是一股懶洋洋、缺乏活力的狀態。

我方才說的淨是溢美之言,過於褒誇蟹田了,所以即便現下說上幾句壞話,想必蟹田人還不至於揍我一頓。蟹田人性情溫和,性情溫和自然是種美德,可若因為居民無精打采使得整座村鎮也跟著慵懶起來,則會使來此造訪的旅人感到不安。我甚至覺得就是因為天然物產太豐饒,造就了蟹田町這片闃靜死寂的模樣。這對居民來說,可不是件好事。舉些例子,河口的防波堤像是修築到一半就擱著沒再動工了,為蓋新房而整好的土地沒再繼續蓋,就在紅土空地上種了南瓜之類的作物。這些雖非全是站在觀瀾山上目睹的景象,但蟹田未免有太多半途而廢的工程,直教人懷疑這裡該不會有故意阻撓町政蓬勃發展的守舊謀士吧。

當我就這點詢問N君後,這位年輕的町議員苦笑著說道:“甭提啦,甭提啦!”我立刻想起來——人世間最是不妥就屬士族經商 (23) 與文士論政。我多嘴過問了蟹田的町政,換得町議員同情一笑的愚蠢結果收場。然後,我又想到了德加有過同樣難堪的經驗。法國畫壇名匠埃德加·德加 (24) ,有回偶然在巴黎某歌劇院的走廊上,與大政治家喬治·克列孟梭 (25) 坐在了同一條長椅上。德加毫不客氣地向這位大政治家滔滔講述自己長久以來高遠的政治抱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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