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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正在玩雪人的囚犯,都被190177號的舉動嚇壞了。大家來不及警告19077偷槍會被槍斃,他就已帶著手槍消失在白茅嶺上。

老獄警手裡沒槍,何況山上有狼,必須先把剩餘的囚犯押解回監獄。

他沒再點菸,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睡著——一輩子從未犯過這樣的錯誤。雖然已五十九歲了,但除了頭髮已白,他並不像同齡人那樣衰老,反而髮根茂盛,身體還強壯著呢。盛夏農忙,他也和囚犯們一起,光著膀子在烈日下收割水稻,身手敏捷不亞於小夥子。

監獄門口,懶洋洋的老狗在喘氣。原子彈試驗那年,他看著這條狗出生,活蹦亂跳了十年。秋天,它還讓農場裡的兩條母狗同時生了兩窩小崽子。可就在幾天前,這條狗沒來由地頹了,先掉兩顆牙,後來是一瘸一拐,再後來尾巴都豎不起來,撒尿沒法蹺起腿,就等著進棺材了。這是命。

晚上八點,部隊發現失蹤了一支56式自動步槍,彈匣裡有三十發實彈,還有把56式三稜刺刀也不見了。

偷走槍和刺刀的人,正在上山途中。

白茅草佔滿整片山坡,據說這正是“白茅嶺”的來歷。鋸齒狀的草葉,山羊都不吃,割在臉上辣辣地刺痛。自動步槍掛在胸口,刺刀別在腰間。

雪停了。月光皎潔。老獄警決定親手把活人抓回來,而不是帶回一具凍僵的屍體,或是被狼吃剩下的幾分之一。就在今晚。

環顧四周,只有光禿禿的樹幹,看不到監獄和農場。軍用手電筒光束耀眼。頭頂劃過一片淒厲,像鈸聲擊穿耳膜。很高的樹枝間,懸著被吊死的貓,惶恐哀鳴的,想必是貓頭鷹。黑夜裡遇到這傢伙,必非吉兆,恐怕有人要殞命。他套著厚厚的軍棉襖,帽子擋不住寒風,頭皮一陣陣發冷。腳下的解放鞋,在雪地裡遭殃。他像條狼狗弓腰觀察地面。雪如起伏的棉花糖點綴著枯草與樹幹。山上積雪尤甚,幾乎沒過腳踝,雪地上留下深深腳印。前頭還有腳印,幸好雪停了,否則很快便被淹沒。四周落得孤寂,呵出白氣,熱騰騰的一瞬即逝。

但他嗅出人的氣味——逃犯還活著。

另一行腳印,淺淺打在雪上,一個個小圓點,彼此間距很近,像兩個小孩子追逐奔跑,說明是四條腿。空氣中有野獸的氣味,淡淡的臊熱,噁心的腥臭。他取下56式自動步槍,開啟機匣右後方的保險,連發模式。單發雖精準,但萬一沒射中,或擊中了沒打死,恐怕在射出第二發前,自己的喉嚨已被咬斷。槍口對準雪夜下的陰影,任何動靜都要扣下扳機,管他是狼是人!往往這種時刻,槍在新兵手中很危險,只要哪個環節稍微出錯,就會誤傷戰友,甚至可能打爆自己的腦袋。

每逢新兵入伍,白茅嶺的老兵們都會反覆告誡——晚上小心狼!一個人站崗時,絕不能思想開小差。有個東北來的新兵,十八歲,個頭一米九幾,體重一百八十斤,可謂白茅嶺的巨人。他家在長白山下,半漢半鮮的村子,祖傳的獵戶,年年要打死上百頭狼。他想,過了長江還會有狼?一定是老兵用來嚇唬人的。第二天早上,戰友們發現此人不見了,崗哨上有團血肉模糊的骨頭,殘破的軍裝,散落一地的灰色狼毛。掉在地上的自動步槍,尚未開啟過保險呢。在白茅嶺,老獄警親眼看見過被狼吃掉的新兵蛋子至少有四個。

胸口有些冒汗,他解開風紀扣,一股寒風捲入領口。為了抵擋南方冬天的溼冷,他習慣於穿著厚厚的軍棉襖,並牢牢繫緊領口。他突然聽到某種聲音。隔著一片樹叢,在手電筒的光束最末端,有黑影晃動。老獄警關掉手電筒,藉助月光往前摸去。那影子行動緩慢,估計已耗盡體力。只差數步之遙,影子越發清晰,破爛的囚服在雪地中分外醒目。白天越獄的逃犯,能活到現在,也算走運了。必須要抓活的,不能開槍,要無聲無息,像從背後偷襲的狼。老頭趴在荒草叢裡,半個身子沒在雪中。

19077號囚犯,剛滿二十八虛歲。青皮光頭上髮根茂盛,已近板寸長度。不像其他勞改犯,他的面板白淨,嘴上有圈胡茬。最與眾不同的是,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大冬天口中呵出的白氣,反覆模糊鏡片,目光也像蓋著一副簾子,朦朦朧朧。乍看略像《南海風雲》裡的年輕艦長。去年夏天,南京軍區的電影放映隊,來到白茅嶺放過一場露天電影。所有的囚犯、幹警、職工,包括軍人,一起坐在星空下,盤著腿,喂蚊子。

把這小白臉撲倒,幹翻,捆住,不是輕而易舉嗎?

雪地裡飛起團灰色,巨大的尾巴,月下齜牙咧嘴,牙齒白骨般反光。

“狼!”

該死的,那本該是他的獵物。但老獄警的一聲“狼”,意外救了逃犯的命。狼的第一擊,擦著逃犯的咽喉而過。狼爪將他撲倒在雪地。逃犯發出含混不清的吼叫,垂死掙扎,四肢亂蹬,抵擋狼的攻擊,像被壯漢強姦的弱少女。

狼不明白,為何沒有一擊命中?自覺奇恥大辱,啟動第二擊。

四顆尖利的惡齒,再度逼近逃犯的脖子,眼看要噬血奪命。

槍聲響起。56式自動步槍,三顆子彈,冒著火星,衝出槍管,響徹了整個白茅嶺。逃犯本能地在雪地裡打了兩個滾。從狼爪底下脫身,摸了摸脖子,確信還跟腦袋連在一起。

他活著,狼也活著,均毫髮無損。子彈射向黑漆漆的夜空,擊向掛在中天的月亮。並非老獄警射術不精,而是狼與逃犯生死搏鬥的瞬間,糾纏翻滾在一起,根本無法瞄準。56式自動步槍的殺傷力超強。就算打準了狼,子彈也很可能穿透狼的身體,擊中下面的逃犯。還有一點,連發會產生強大的後坐力,導致第二發與第三發子彈往往不準。對於在白茅嶺“關”了二十年的老獄警來說,狼不是陌生的動物。他能辨認出每頭狼不同的細節,無論公母。這頭成年母狼,體形比同類大些——白茅嶺上的這群狼,大多魁梧雄壯。為消滅這頭兇殘的母

狼,農場上下折騰了兩個月,不僅一無所獲,反而丟掉不少人命。剛

才那幾秒鐘,是千載難逢的殺狼機會,也是將越獄者當場擊斃的好時機。

但他的目的不是殺人,而是把活人帶回監獄。

狼這種畜生挺小心的,知道自動步槍不是木棍,轉身竄到雪地深處,消失了。

逃犯看到了老獄警,也看到了自動步槍。他知道是來抓自己的,要麼被當場擊斃,要麼被抓回去槍斃,對於一個倒黴的越獄者來說,不可能有第三種結局。無論結局如何,總比被狼吃掉好些吧。逃犯選擇了向政府投降。

囚服早被抓爛,蒼白的臉上多了道血痕。眼鏡頑強地掛在鼻樑上,只是有一塊鏡片已破碎,宛如佈滿裂縫的玻璃窗,將左眼的目光隱藏得更深。老獄警啐了口唾沫,用槍口用力捅他後背,“跪下!雙手抱後腦勺!”

越獄犯閉上眼睛,老獄警從他的囚服裡,搜出一把54式手槍,彈匣裡七發子彈,一發不少。他將手槍塞回槍套。再不能被偷走了,他想。

“同志,我聽說,對準心臟開槍,是最沒有痛苦的死法,對嗎?”

“完全說錯了!打中心臟是最疼的!白痴!”

老獄警掏出麻繩,將逃犯雙手別到後腰,打了個死結捆住.逃犯站起來,比他高了半頭。勞改犯要從事強體力勞動,但他的胳膊並未鍛煉出肌肉,體形依然像黃豆芽。臉頰的血滴滴答答。老獄警抓了把雪,擦了擦逃犯的臉,以免血腥氣引來更多的狼。他繫緊風紀扣,用槍頂著逃犯後背,押解他往回走。白雪和月光彼此交映,四周全是黑壓壓的森林,監獄和農場還很遙遠。

餘光瞟到逃犯的眼鏡快滑下鼻樑了,老獄警為他扶正眼鏡,準確說出他的編——“19077,幹嗎要逃跑?”

“因為你睡了。”老獄警很想現在就斃了他,“逃就逃了,竟敢偷槍!”

“山上有狼,要是有一把槍在身上,還可以防個身什麼的。”

“會用嗎?”

“不知道。但只要我手裡有槍,就算你醒了,也不一定敢追上來。”

“要是今天我沒睡著,你也想逃跑嗎?”

年輕的逃犯點了點頭,說:“我怕狼。”

老獄警眯起雙眼,佈滿皺紋的眼皮底下,兩道目光如炬。他直勾勾地盯著逃犯,像回到冬至第二天早上的命案現場。

“那天晚上,在監牢裡,大家都睡著的時候,親眼看到狼吃人的,就是我。”

眼前年輕的逃犯,編號19077的越獄者,是那樁案子唯一的目擊證人。他害怕晚上睡在監獄裡,會不知不覺被狼吃了。

“逃到山上就不會被狼吃掉嗎?”

“我寧願醒著的時候死,也不願睡著以後,死得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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