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夜 長壽公園的凡·高和卡門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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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卡門抬頭對著秋日的天空回答。
他努力地蹬著腳踏板,繼續吼道:“我還要帶你去看向日葵!”
“太好了!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向日葵呢。"
整整一天,高凡騎遍了全縣的七個鎮五個鄉,包括隔壁縣的兩個鄉,翻過了十幾座橋,轉了好多次盤山路,除了還沒收割的水稻田和山坡上的玉米地,沒看到過一片麥田,更不用提向日葵了。
“你為什麼要去看麥田和向日葵呢?”
“嗯,我想要畫麥田或者向日葵。”
“真的想要考美術學院?”
“是啊。”
“可是,你不知道我們這裡根本就不種麥子嗎?”
“我……不知道……對啊,你為什麼不提醒我?”
“傻瓜!”
直到高中畢業,高凡才明白自己太蠢了,卡門不過是想有一個出去玩的理由罷了,就算提議去看火葬場,她也會答應的。
那天下午,當他騎著腳踏車直到山的那邊,第一次看到亂石堆積的黑色灘塗,兩條腿就抽筋了。卡門讓他下來坐到後座上,換她到前面騎。這女孩的雙腿真有勁兒啊,騎得比男生快多了,必須趕在天黑前回到縣城。高凡當然不能摟著她的腰,只能抓緊腳踏車後座的鐵桿,鼻子與她的後頸項保持五厘米,使勁聞著她髮間的氣息,難免有幾根髮絲沾上嘴唇。古人說的香汗是真的啊,高凡心想。
晚上七點,他倆到了髮廊門口,卡門告別時說:“以後有機會啊,我真的想去看看麥田和向日葵。”
雖然高凡已筋疲力盡,後來是推著腳踏車回家的,但他記住了卡門的這句話。
這是整個中學時代,高凡與卡門最親密的一次接觸,僅此而已。
高三下半學期,高凡十八歲,那年發生了三樁大事:
第一件事,卡門家的髮廊發生了火災,她媽連同三個髮廊小妹和兩個客人,全部葬身火海,卡門是唯一的倖存者。
第二件事,高凡沒有被美術學院錄取。
第三件事,卡門與高中美術老師私奔了。
我是在兩個月前認識高凡的。
那是個春天的下午,風和日麗,梧桐樹葉肆意生長,像發情期的野貓。長壽路與陝西北路的拐角,有人抱著吉他唱《我的未來不是夢》——是我最愛的張雨生哎,聽了心情大佳,我往流浪歌手的托盤裡扔了二十塊錢。公園門口有許多地攤,有個舊書攤似乎還順便賣黃碟。我隨便掃了一一眼,有本八十年代翻譯出版的蘇聯科幻小說,封面上有“上海第三石油機械廠工會圖書館”的公章。真親切啊,我爸在這家廠幹了三十年,就在背後的澳門路,早被拆掉造起丫樓盤。
獨自走進長壽公園,在一組城市雕塑底下,我看到了那個畫畫的男人。
他長得有些異相。首先是很瘦,皮包骨頭似的。膚色發紅發紫,頭髮亂亂的,鬍子好久沒有刮過了,很明顯地圍著下巴爬了一圈,有些絡腮鬍的味道。我沒想到他才二十五歲。
他完全無視我的存在,目光和焦點沒有絲毫變化,像個瞎子。
畫架底下掛著個牌子:素描人像,每幅一百元。
“能為我畫一幅嗎?”我問。
男人像從夢中醒來,堆出生硬的笑容,“好啊,請坐。”
他拿出一個小板凳,讓我坐在面前。遠近恰當,不用太費力氣,就能聽清彼此說話。
我仰起頭,眺望長壽公園東側,公寓樓頂層二十一樓的陽臺。當我舉著望遠鏡偷看他畫畫的時候,他抬頭一定也能看到我。當我擺出正襟危坐的姿勢,好像在攝影師面前拍新書宣傳照,他說自然一些就行了,隨便怎麼坐,只要別亂動。
他的音色倒是不錯,只是普通話不太標準,有南方口音。
坐下一分鐘就後悔了——我像個白痴!四周有人圍觀了,在民工與大媽們異樣的目光下,我的額頭冒出冷汗,彷彿一條被主人展示的寵物。該死的!但我不好意思拂袖而去,咬著牙關硬撐下來。屁股底下的小塑膠板凳,讓我渾身發癢如坐針氈。
“抱歉,我不是個好模特兒。”
五分鐘過去,周圍的人們看著沒勁,漸漸散去。而他只是看著我,用畫筆量了量我的臉部輪廓,卻始終沒在畫架上動筆。
為了掩飾慌張,我必須跟他說話,否則我真會逃跑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看著他在畫架背後的眼睛說:“其實,我也學過畫畫。”
“真的嗎?”
“當我讀小學時就開始學畫丫,但是很簡單的素描和水彩,當中間斷過幾年。初一,我在學校圖書館借了《希特勒秘史))和《第三帝國的興亡》——青年希特勒漂在奧匈帝國首都維也納,基本就是個農民工,理想是當畫家,考過維也納美術學院,學院說他的畫雖然準確,但缺乏藝術性,更適合報考建築學院。如果維也納美術學院招收了這個孤苦伶仃的年輕人,還會有第二次世界大戰嗎?而我向往的是上海美專,劉海粟開創的學校,中國最早畫人體模特的地方——某種程度上也是嚮往這個。我買了許多教科書和素描鉛筆,從HB到12B。我爸幫我買了個石膏像回家——那是個長髮飄揚的外國老頭,《馬賽曲》,法國雕塑家呂德一八三六年完成的作品,原作是在巴黎凱旋門上的高浮雕。我畫了一個學期,差不多每天畫一幅,沒有任何老師指導。我每次都有進步,最後畫到以假亂真,就是你們看到過的那種素描,乍看還以為是黑白照片。我去美術學院報了名,專業考試那天卻不敢出門——我害怕失敗,自己只是個三腳貓,人家都是拜師學藝了多少年,根本比不過啊。於是,我連嘗試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就放棄了我的畫家夢。”
當我感慨到要落淚時,他已經趁我說話間在紙上畫出了我的輪廓。
“後來,我一直在想啊,如果那天,真的去參加丫考試,結果會怎樣。老實說,切實地想了想,以我的基本功,幾乎肯定是要被刷掉的。可至少,這樣能讓我徹底死心,不用為了自己的怯懦而後悔。就像你,也有過後悔一輩子的經歷吧?“
“當然,有過。”畫畫的人回答。
我仰頭看著天空,盡力讓眼眶再幹澀些,“所以啊,夢想這東西一定是要有的,即便註定不能實現。”
奇怪,平時悶葫蘆的我,怎麼在這個陌生人面前這麼多話?是我面對畫家都有種親切感嗎?
他始終沉默著,“沙沙”地畫畫,讓我想起中學時候畫石膏像的感覺。
忽然,我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高凡。”
“你是怎麼開始學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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