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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不奇則不勝。

——《武經總要》

曾小羊回到了廂廳,見書吏顏圓不在,廳裡靜悄悄的。

扭頭一看,廂長朱淮山坐在窗邊扶手椅上,手裡仍捧著那本頁角已經卷爛的《莊子》在讀,嘴角露著笑,並沒有抬頭看他。曾小羊不敢驚動他,輕腳走進去,小心坐到牆邊的條凳上,瞅著髒破鞋尖,等著胡大包。可等了許久,都不見胡大包來,急得他直抖腿顛腳。

“莫抖腿顛腳。男抖腿,窮一世;女顛腳,苦一生。”廂長忽然出聲,眼睛卻仍盯著書卷。

他忙停住腿腳,心想,這個毛病得戒掉,若讓黃鸝兒聽到這句話,怕是再不睬我了。想到黃鸝兒,他又有些擔心起來,自己說動了胡包子,一起訛表哥楊九欠的錢,這事黃鸝兒若知道了,不知會怎麼想?從她常日裡那些言語看,她似乎敬重踏踏實實、堂堂正正的人,於窮富上倒不如何計較。她對我雖然不見外,要笑就笑,要罵就罵,但似乎從沒有敬重。我再做出這種事,她怕是越發要看輕我了。他頓時沮喪無比,越想越怕,似乎都已經看到黃鸝兒指著他氣罵了一通,隨後把他攆了出來,說從今再不想瞧他一眼,說著“砰”地關上了院門。

他似乎真真聽到了那關門聲,嚇了一跳,忙扭頭小心問:“廂長,一個女孩兒,若是不敬重一個人,還願意嫁給他嗎?”

“當然不願意。”廂長仍瞅著書卷。

“哦……”他又遭了一重錘,頓時垂下了頭。

“不過呢,女孩兒家,要嫁誰,哪裡由得了她?父母不在,還有兄弟,兄弟不在,還有親戚。除非親人都不在了,獨留她一個人。那時,才由得了她自己。即便如此,世間種種是非、好壞、善惡、得失,全都羅網一般捆著她,目被牽、耳被擾、心被絆、神被縛,哪裡有真願意?不過是種種世俗之見由她的心裡發出、口中道出而已。除非如藐姑射山之處子,餐風飲露,遊於四海之外……”

“哦……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她們心裡頭。”

“心裡頭?”廂長這才抬起眼望向他,“敬不敬,與嫁不嫁,是兩回事情。這世間事事處處兩難全,不是敬卻嫁不得,便是嫁了卻不敬,嫁其所敬、敬其所嫁者,少之又少。”

“哦……多謝廂長教導。”

曾小羊聽了個迷糊,低頭搓著手指,又尋思起來。黃鸝兒雖說不計較窮富,可她也愛穿些好衣裳,愛戴些花兒朵兒的,再敬重,若是窮得沒飯吃、沒衣穿,這敬重也難長久。還是得先有了銀錢,再去像斗絕梁興一般,做個堂堂正正、威威武武的人,她對我,自然會生出敬重來。

想明白後,他心裡頓時亮了,不由得露出笑來。正笑著,卻見書吏顏圓走了進來,臉色瞧著不好看,似乎碰上了啥厭煩事。他先還有些納悶,隨即想起自己早間誑了顏圓,說欒老拐猛發了大財。顏圓怕正是在為這事煩心。他越發覺得可樂,忙笑著站起身問:“圓子哥回來啦?”

顏圓瞅了他一眼,眼裡似乎在探詢,但扭頭看到廂長在,便沒有吭聲,坐到自己那張桌子前,胡亂翻開簿書,裝作在看,瞧那神情,哪裡能看進一個字去?

曾小羊笑著剛坐下,就見胡大包小心小意走到廂廳門邊,朝裡面探頭望了望,手裡拿著張紙,眨著兩隻小豆眼,賊一樣。

遊大奇一直躺在那隻小篷船裡,昏睡一陣,又呆想一陣。

聽了那個救了自己的船孃子桑五孃的勸解,他已經打消了求死之念。然而,桑五孃的藥再好,自己臉上恐怕仍會留下幾十道傷痕。抬著這樣一張花瘢臉,往後如何去見人?如何去謀營生?這時回想起來,他才發覺,從小到大,這張臉不知給了他多少便宜。幼兒時,認得不認得的大人見了他,都願意給他香糖果子吃,其他生得醜的孩子卻只能望著;大一些,里巷裡的孩童們一起玩耍,他就算做不得頭領,至少不會去扮隨從、小廝或腳伕,生得醜的扮起來才像;成年後,哪怕去問路,別人也答得仔細些,而生得醜的,則常被當作盜賊躲避。也正是這張臉,讓他自小就覺著高過周圍那些人,生來就是做大事的人。可如今……

他被劃爛的,不止是臉,更是心。只覺得自己一整個人都被割成了碎片,再難收拾到一處。

他已經沒有氣力傷心或怨恨,甚至連動一下手指的氣力都沒有,躺在那裡,只是一塊沉甸甸的肉,只有一口氣還是活的。桑五娘說,好男兒靠的是胸口裡那股志氣。但他這口氣,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哪裡還有志氣可言?桑五娘還說,男人只要盡了自己本分就好,可他的本分在哪裡?

他忽然發覺,活到現在,自己從來沒想過這件事,自己的本分在哪裡?自小受父母寵愛,連根掃帚都沒抓過。長大後,瞧不上父親那修鞋的賤活計,不願學。學其他的,又不肯下力,覺著自己不該是下苦力的人。入了禁軍,瞧不上老老實實按資升階,也從沒想過要在軍中建立些勳業。最終做了逃軍,誤入匪群,落到這步田地。自己的本分在哪裡?

他本已被割成碎片,想到此,連這些碎片都化成了灰。活了這麼多年,自己原來不過是一具空殼而已。徒耗水米,白累父母辛苦撫養。這樣的無用之軀,割爛了又有什麼可惜可怨?一瞬間,連那口僅餘的活氣也幾乎窒息。投水沒有死掉,這時,他才覺著自己真的死了。

這樣死沉沉躺了不知多久,小船忽然振動搖晃起來,有人上了船,隨後鑽進了船篷,是桑五娘。遊大奇睜著眼看她進來,卻連轉眼睛的氣力都沒有了,只呆呆望著她。桑五娘只瞧了他一眼,眼中也毫無生氣,隨即背轉身,費力坐倒在斜對面的長凳上,垂著頭,肩膀靠在船篷上。夕陽斜照進船篷裡,桑五孃的背影瞧著極疲累。

遊大奇一直呆呆望著她,心裡空蕩蕩得像個破口袋。船篷裡也一片空寂,只有水拍船舷聲、船身輕搖的吱嘎聲,以及岸上時有時無的人聲、車聲、牛聲。

半晌,桑五娘忽然埋下身子,用手矇住臉,哭了起來。遊大奇看著、聽著,卻木然無感。然而,桑五娘那哭聲像是一股潮水,向他衝過來,拍打岩石一般,不斷拍打他的心。他忽然想起當年在錢塘江邊看潮水,一個巨浪捲過來,將他們一群站在岸邊的人全部衝倒,他身邊有個婦人抱著個幼兒,那幼兒隨即被捲進潮水中。他想都沒想,便爬起來撲進水中,在巨浪中奮力抓到那幼兒,又轉身拼力游回去,爬上了石岸。那婦人趕過來,一把抱過自己的孩子,哭著向他連聲道謝。

想起那婦人的悲喜感極的淚眼,他心裡忽然鬆動了一下,我雖從沒盡過本分,至少還做過這樣一件被人感激的事。這個念頭像是一線亮光,頓時將他照醒。他望著仍在抽泣的桑五娘,心想,往後自己恐怕沒有什麼可活之路,但這婦人救了我,至少我也該回報於她,替她做些有益之事。

於是,他費力張開嘴,從喉嚨裡發出一陣喑啞之聲:“大嫂,你莫哭,我幫你尋你的兒子。”

石守威剛走到街角,就看見一個渾身豔紫的俏麗女子從紅繡院走了出來,昂首快步過街,向劍舞坊走去,後面緊緊跟著丫頭和僕婦。仔細一瞧,竟是鄧紫玉。

巧!他忙快步趕了過去。他是殿前司的旗頭,只是個低階節級,月俸一千五百文,軍糧二石五,他只吃得了六七鬥,餘糧都拿去賣了,差不多能得四貫錢,這樣一個月就有五貫多錢。除去日用開銷,再吃吃酒、賭賭錢,一個月便剩不下幾文錢。如今已過月半,餘錢不到兩貫。幸而三月初一金明池爭標,他們龍標班拔了頭籌、奪得銀碗,每人不但得了御賜的兩匹錦、十兩銀,殿前司又各獎了一匹錦、五貫錢。那三匹錦前兩天他託人拿去賣,還沒得著錢。十兩銀和五貫錢,他為求爽快,在賭桌上連輸兩回,如今只剩四貫錢。

一路上他都在猶豫,要見鄧紫玉,哪怕只吃一杯茶,也得十兩銀子。以往他都是和朋友們一起湊份子,今天自己獨個兒來,雖說和鄧紫玉有過半天的師徒名分,但這行院裡的情分,如同沙地上的水,說沒就沒了。鄧紫玉一旦不認他,身上這四貫錢,只夠在她門邊蹭一蹭。幸而上天眷顧他這爽快人,鄧紫玉剛走進劍舞坊時,被他及時追上了。

時候尚早,劍舞坊門前並沒有迎候的人,他快步走進樓字首彩歡門,喚了一聲,由於不敢太高聲,鄧紫玉並沒聽見。他忙提高了些聲量:“紫玉姑娘!”

鄧紫玉停腳回身望了他一眼,似乎沒認出他來,轉身又朝裡面走去。石守威心裡一沉,來的時候不對,鄧紫玉那神色打了霜一般,粉白的臉微有些發青,似乎受了些氣。他正在猶豫要不要再喚一聲,鄧紫玉竟又停住腳,迴轉身,臉上露出些笑來。

“是石哥哥?將才被只母雀險些啄到眼,正惱著,竟沒認出石哥哥來。石哥哥說要教我刀法,怎麼只旋了兩圈,就不見人影了?”

“嘿嘿!”石守威被她一陣熱刀子般的話語逼住,答不上一個字來。

“石哥哥快請樓上坐,前兩天福建茶商剛送了些新茶,還有兩瓶老酒,我一直給石哥哥留著呢。”

鄧紫玉粉臉上春風飛揚,俏眼中秋波輕漾,石守威早已暈暈蕩蕩,跟著她上了樓,走進一間客房。客房裡錦耀漆亮,更散著馥郁香氣,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走進去、如何坐到了一張雕花圓凳上。只聽著鄧紫玉不住聲地喚“石哥哥”,如糖如蜜,不住地澆在心裡,甜甜膩膩,簡直要將他酥死。

鄧紫玉一邊和他說笑著,一邊不住催促丫頭僕婦。片刻間,面前那張黑漆雕花圓桌上已經擺了七八碟果菜。旋即,鄧紫玉又把著紅瓷茶瓶,握著細竹茶筅,親手為他點了一盞新茶。隨後笑吟吟地雙手奉到他面前:“石哥哥請用茶,這紫芽新茶,你可是頭一個嚐鮮的呢。”

石守威慌忙起身接過,紅瓷茶盞極光滑,又有些燙手,他險些沒端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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