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劊子手正身站定,三聲大炮,轟天如雷。刀鋒劈開了午時三刻的陽光,轟然磔落。一片驚呼中,翊運伯的身軀自中間斷開,血水噴灑如雨,潑出了一天一地。

有幾滴血點子濺到了臺口下的佛兒,她面無表情,隨手擦去。萬漪早已扭開頭不忍直視,卻也“呀”一聲。跪在她身畔的書影一歪身向前倒過去,無聲委地。

白姨在後面捏起了鼻子,另一手一擺,一個跟班的轎伕就上前抱起了書影。

直等重回懷雅堂,書影依然是昏迷不醒。白姨叫兩個老媽子把她安置在通鋪上,自個兒就立在鋪下將雙掌一攤,“這一回你們不消問,我直接作答。才你們瞧見的那個人,就是她父親,”白姨向鋪上的書影一指,“翊運伯祝爌。祝家是世爵,先後侍奉過四朝,一門榮華,之所以會有今天,起因就在於‘龍溯之變’……”

白姨雨打芭蕉一般說下去,把來龍去脈說了個真真切切。話說朝廷新更年號為“龍溯”,今年恰是龍溯元年。元月十四時,少年天子的叔父瑞王為幹清宮獻上了許多窮工極巧的花燈。一盞花燈的燈火突然迸落,不偏不倚落在一張毛氈上,那毛氈是防潮所用,下頭蓋的是為元宵節所備的煙花爆竹,一時間火藥炸起來,熊熊的烈焰將幹清宮都燒為灰燼。還好皇帝的居室離雜物房甚遠,這才逃過一劫。而早在乙酉一役後,朝中的許多親貴大臣均已在關外殉難,權柄便落在了宦官手中。司禮監掌印尉遲度授意,將瑞王指為是意圖縱火弒君,一場又一場的牽連刑訊後,僅存的幾位皇室宗親全都被攀為亂黨,黜籍下獄,這一場變故是為‘龍溯之變’。從中逃脫的唯有瑞王的兩位世子——十五歲的齊召與十三歲的齊免。他們倆最後的去處就是自己的舅父家——翊運伯祝爌的府上,且當日有證人親睹祝爌曾將兩個外甥送上了一輛馬車。但面對鎮撫司的質詢,祝爌卻始終否認知曉王世子們的去向,因此被安了一個“包庇叛逆”的罪名,妻孥連坐。

“就是說,”白姨再一次指了指書影,“她的兩位表哥原是皇室血脈,如今卻成了在逃欽犯,她的父親原是尊——喲,你醒了。”

鋪上的一床綾被窸窸窣窣響了一陣,書影翻身坐起,她第一眼就看見白姨的笑臉——“我們正說你呢。你父親早不是尊貴無匹的爵爺,只不過是一個在西市被刑決的罪犯,你也就是個罪人之女,從今往後再不用硬拿著那份公卿小姐的架子了。你幹什麼惡狠狠地盯著我瞧?又不是我把你父親砍成兩截的。”

不知是悲慟還是憤怒在令書影簌簌地發著抖,她不言不語地爬下床,死盯著白姨看了一陣子,驀地裡掣動了身體,一頭就朝牆角撞過去。白姨身後的兩個老媽子卻早有防範,一起衝過去拽住了書影。書影涕泗交流地伏倒,大哭道:“你們拉得住一次,可拉不住一世。漫說我不再是公卿小姐,我就落到了什麼田地,就是一頭撞死,也絕不肯和你們這種人同流合汙!”

“死?”白姨的眼睛裡也噴射出厲光,但嘴角卻一成不變地上翹著,“懷雅堂這地盤可沒有到酆都城的路,我白花花的銀子把你買進來,你跟我說‘死’?管你撞牆還是抹脖子,只要給我留下全屍,我轉手就把你草蓆子一卷,送給城根下要飯的。那群老光棍可好久沒沾過女人了,管她活的死的,正好天兒也秋涼了,屍體腐得慢,你一個足夠他們樂上半個月的。哼,白書影我告訴你,既跟媽媽我姓了白,就甭想一乾二淨地出這個門。一日為娼,終身為娼,死你也脫不開這一行。自己瞧著辦。”

這刁鑽狠鷙的一篇話,白姨卻只笑綿綿地說出來,說畢,就再不朝書影多看一眼,怡然自得吩咐老媽子道:“三位姑娘也累了,暫讓她們好好地歇上兩天,飯食也好一點兒。”

“是。”老媽子們諾諾答應。

晚飯雖不比頭一頓豐盛,但也不算差。佛兒看起來餓壞了,打頭坐去了飯桌邊,但還是一星兒油葷也不沾,白飯就菜心。萬漪再不敢多嘴相勸,甚至連瞧都不敢多瞧上人家一眼。經過了昨夜後,她對佛兒身上散發出的又冷酷又暴戾的氣息已敏感非常,一靠近就覺得坐立不安。她蹭著腳,又把屁股下的方凳往另一邊移開了兩寸,而後她偏過頭,朝床那邊望了望,過一會兒又望一望:從午後直到太陽落山,書影就蜷在床裡面抱頭低泣,眼下似乎是睡過去了,聲息不聞。目睹了翊運伯祝爌的慘狀後,萬漪本就對書影深懷同情,再看她這一副樣子,更覺得難過。

萬漪走來床邊喚一聲:“妹……祝……書影小姐,起來吃一點兒東西吧。你不想吃飯,喝點兒湯也好。老顧著傷心,不吃不喝的,人可受不了。”

書影沒有回應,一動也不動。

萬漪試探著伸出手,一挨著書影,她便叫起來:“嚴嫂子,嚴嫂子!您進來看看吧!”

書影發起了高燒,鼻子裡噴出的氣簡直像兩道火。嚴嫂子來看了一眼,就領進一個老郎中。郎中來過不多久,又見一個老媽子端了一個長嘴兒銀藥壺踅進來,把書影的牙關拿壺嘴兒一撬開,一壺的藥汁就一氣兒全灌下去。書影迷迷頓頓地吞了藥,又是一頭栽倒,人事不省。老媽子把壺甩了甩,一眼掃過去,見佛兒早就在通鋪那一端沒事兒人一樣面壁而眠,便向萬漪說道:“你睡在中間是吧?夜裡幫忙照看著點兒,病人要茶要水的也遞個手。”

萬漪應下來,一板一眼地照做。一整夜她都睡睡醒醒,隔一會兒就把書影額上已變得溫暾的溼巾取下,拿涼水絞一把再敷上,或把一隻小紫砂壺裡的白水一點一點潤著書影乾裂的嘴唇……

萬漪做起這些事情來一點兒也不嫌煩,只感到一種溫馨的熟悉,打從記事起她就是這麼過來的。父親白日裡給人做工,一睡下就再也叫不醒,母親也起早貪黑地忙碌,而且她總是挺著個大肚子懷著下一個孩子,既沒有精力也沒有耐心。因此夜裡頭只要床上的小嬰兒一哭,被驚醒的那個人就是萬漪,摸著黑拍打、上下左右地顛騰、換尿片子、將其塞進熟睡的母親懷裡頭去咂奶……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全都是她這個當大姐的一手拉扯大的。她好想他們,那些肉墩墩髒乎乎、一把屎一把尿、又麻煩又可愛的小東西。萬漪舉起了手指,撫摸著幻象之中的一張張小臉兒,低聲喃喃道:“大姐再也沒法子照顧你們了,你們可要聽話,別總是討打。但願爹孃把賣了大姐的錢多給你們買些好吃的,你們這幾個小饞蟲,一天到晚就嚷著餓……”

萬漪說不下去了,一想到此生再也難見弟弟妹妹們,一股悽酸就從她心底直堵上喉嚨口。她是這麼想家,那一個破破爛爛的家,爹孃會喚著她的乳名“小螞蟻”使喚她幹這個幹那個,到了這會子,薄薄的月光正從窗紙裡透進屋,一片靜悄悄裡頭,大人打著鼾,孩子們在睡夢裡不時地發出些哼哼唧唧的響聲,蟲子在鳴叫,地板上流過一陣鼠兒細碎的腳爪聲……這才是夜啊!而這裡的夜——萬漪凝視著窗外,一點兒月光也不見,只見幾卷牆頭後,那一座燈綵旖旎的走馬樓投下的五光十色,從樓上傳來時輕時重卻一刻不休的歌聲、樂聲、男男女女的笑鬧聲、划拳聲,雀兒牌嘩啦嘩啦的響聲……如果在以往經過這樣的高樓,萬漪一定會羨慕地暢想,裡邊的人物不知都穿著多華貴的衣衫、吃著多精美的食物。而今她親見了身著華服的女人只用了一道菜名就把另一個女人丟下樓、卑賤的妓女作威作福、尊貴的爵爺血濺黃沙……

這真是一個詭異的地方,把夜晚變得不像是夜晚,黑白顛倒,貴賤易位。那麼,身在此處的她也會變嗎?未來的她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正胡思亂想間,忽聽得身後“呼啦”一響,驚得萬漪忙扭過頭去看,卻見是佛兒翻了一個身。佛兒靠北牆睡著,一翻過來,一張輪廓明晰的臉容就正映在窗下。她仍沉浸在睡夢中,雙眼緊閉,但眼皮子卻不住抖動,上下嘴唇亂撞著,好似整個人都處於極大的恐懼和悲痛之中,一晃間,兩行淚就淌下她面頰。

萬漪盯著佛兒的樣子,不由得呆住了。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個如此兇悍的人兒居然也會掉眼淚?說到底,也許這一副暴徒一般的皮囊之下,佛兒也只是個和她一樣茫然無所措的女孩子吧。

還沒回過神,又聽得身後抽抽搭搭的聲音。萬漪嘆了一口氣,取下書影額上的溼巾為其擦掉昏夢中的亂淚。也不知怎麼了,她自己的兩眼也驟一酸,萬漪忙把那一塊還帶著書影的病溫與淚水的溼巾往臉上一蒙,讓它吃掉眼中汩汩而出的熱淚。

就在這一張幾尺長的通鋪上,三個女孩有人在夢裡,有人在夢外,但一樣幽幽地啞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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