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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影抻長了兩臂,又見白鳳把臉孔皺在一起道:“誰要吃這泥爪子送上來的茶?重倒一盞來。”憨奴覆在一旁把手一點,書影見床頭擺著張紅木幾,上頭有茶盅茶杯,便從懷中掏出絹子擦了擦兩手,過去新倒過一盅茶。

誰想白鳳只淺呷了一口,就“噗”地全噴了出來,“你成心的吧,倒這樣滾燙的茶水給我,燙爛了我的舌頭,便沒人說你了?”

“茶不是我衝的,就算有人成心,也不是我。”

“呵!我說一句,你頂一句,這難不成是你們祝府的規矩?從前你當小姐的時候就拿這種規矩教丫頭?”

從前——就是這個詞喚起了一切:父兄姊妹,豪奴美婢,雕樑畫棟,華燈古書……先前白鳳那口水有一半都噴在書影的胸前,連她下頰也濺上了一塊。書影先只覺臉上掛著熱熱的幾滴水,很快就覺出熱水直湧進眼底和嗓子裡。她猛力睜大了兩眼,卻把嘴唇緊緊閉住。

白鳳欠起身,仿似在熱切地等待著那個小姑娘哭出來,又因總是等不到而現出一絲掃興的神色。“我吃我自家的茶,礙著誰了?倒得瞧你的難看臉色。若不是盛公爺的面子,我哪來這樣的好脾氣?”

“姑娘何必和這玩意兒置氣?”憨奴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隻金漆大托盤,她拿肩膀擠開書影,就把盤子呈在了白鳳面前。

書影見那盤中鋪滿了各色寶石,足有近百顆;她從小生長於富貴,一瞥間便知顆顆都是上等成色,卻不知白鳳要這麼些個寶石做什麼,就算穿珠花,也用不了這樣一大盤。

她雖疑惑,但也不會開口問,憨奴卻自行在前頭講起來:“我告訴你,這一盤全是九千歲賞給我們姑娘的,好叫姑娘一睜眼就瞧著五色寶石‘養眼’。你聽懂了沒有?我們姑娘的這一雙眼睛是得拿最貴、最美的寶石養護著,哪裡禁得起你這樣的粗蠢玩意兒?”

白鳳把她那闊大幽深的眸子在寶石堆裡淡然逡巡著,拋下不冷不熱的一句:“行了祝小姐,我可真不敢多勞了,快快請您下去吧。”

這一句便猶如皇恩大赦,書影即刻調身而去,卻又被喝住:“回來!”

白鳳仍垂目盯著五光十色的寶石,把一隻手往床外一展,素綾寢衣的衣袖倏然一滑,就剝出白藕也似的一段手腕,腕上卻帶著一片淡淡的青跡。“茶拿走。滾吧。”

書影的兩截胳膊也在洗得看不出本色的袖筒裡拔出來老長,她從白鳳手裡端過茶放回几上,別過身就走;才走出床罩,又猛聞得誰喊了聲“抹布”。書影住了一下腳,把才擱在妝臺一角的抹布抓在手中,接著往外走。熱淚已在她臉上簌簌灑下,她卻並不去抬手擦眼淚。

要是她抬手,書影想,後頭那些人就會知道她哭了。

她躲去外間收拾掉滿臉的熱淚,又在自己方才抹拭過的什錦槅上取過一面小靶鏡,對鏡檢視兩眼,不願意留下一絲一毫哭過的痕跡,卻忽見鏡面中光影一閃,書影急忙回過身,把鏡子反背去身後。

臥房外的珍珠簾幕被挑開一線,露出憨奴的半邊臉盤,她把兩隻眼珠子對著書影一輪,就向裡頭笑嚷道:“姑娘,你還怕貴家小姐捱了罵臉上掛不住,叫我悄悄來看一看。我這一看,姑娘你猜怎麼著?人家根本滿不在乎,正左顧右盼地照鏡子呢。”

濃郁的龍涎香遊弋而出,憨奴錯後了一步,把珠簾全攏去一邊。白鳳自簾後步履婀娜地走來,先將鏡子自書影的手內拽出,又將那青玉把手滴溜溜一轉,鏡面反照的日光就一波一波地湧起。書影拿手背遮住了前額。

放下手時,她見白鳳已把鏡子遞給了身畔的憨奴,一隻手向自己伸過來。當那手掌滑膩而微涼的面板觸上她下巴,書影冷不丁憶起六歲時有一次她在後花園中的青石上盹著了,醒來發現一隻青蟲落在頰上,眼下她也有衝動像當時一樣尖叫著打掉那麻酥酥的噁心玩意兒,但她卻硬挺著一動也不動——因為她已不再是六歲了。

白鳳強扳著書影的下巴頦令她抬起臉,細瞅了兩眼,一笑道:“不用照,這小臉儘夠美的,晚一些你‘詹叔叔’見了保準喜歡。”

書影原來是旁偏著視線,這一聽卻急將目光瞄準對方,好似在探尋話中的真偽一般。白鳳咯咯地笑起來,“我這才算長了見識,怎麼官門女眷盼起客人來,倒比我們當倌人的還急切?我給你起一個賤婢的名字,還真是沒起錯。麗奴,我說你既這麼猴急,索性到樓頭上候著去,客人一到,一眼就瞧見,豈不好?”

她偏了一偏頭,憨奴立即走上前,把書影幾下就搡到了房門外,指著廊上的圍欄道:“麗奴,你就好好在這兒候著。”說畢就“嘭”地關上門。

陽光雖好,但秋雨過後正是寒涼,一陣風捲來,把涼氣直吹進骨節裡,書影攏起了光溜溜的雙臂。不消說,這又是整治她的伎倆罷了。興許是剛哭過一場,她竟也不覺得難過,反有幾分說不出的竊喜。她寧願在這裡倚欄聽風,也不願再聽那夥人多叫她一聲“麗奴”。

可她畢竟衣衫單薄,就這麼在風裡無遮無擋,不一會兒就連清水鼻涕都凍了出來。直等得太陽也快在樓角墜落,才聽聲息漸漸繁雜了起來,有一道寬亮的嗓音蓋過了風聲直旋而上:“客來,鳳姑娘接客——”

那一個“客”字的尾音還沒斷,背後的房門就猝然洞開。憨奴捲上來,拖住她便往裡拽,把書影直拽進北梢間。齊著梢間和盡間原安著一列碧紗櫥,書影早上就見到櫥門緊閉,嬌奴她們也沒叫她進去打掃,因此裡間的佈置她無從得見。此時憨奴將碧紗櫥一開,由不得書影整個人都呆住了。

但見一整間屋子的牆壁裡全打滿了櫥櫃,高至房頂,分作無數格子。一面牆的格子裡擺滿了托盤,每一隻盤內都疊放著當季的各色彩繡衣裙。另一面牆上的格子小一些,擺放在裡頭的是鞋,少說也有上百雙,鞋面上皆繡著鳳凰或花卉,釘著寶石與珍珠,有平底的,也有白綾高底,連鞋跟都是玲瓏鑿花,要麼就係著碎金葉或珍珠串。第三面牆上的格子是收藏首飾之所,光是鎏金嵌寶的首飾匣就已極盡奢靡,其中所裝的珠寶更無從估量其價值幾何,然而這樣的匣子每隻都貼著紅籤編號——假如不編號,根本多得數不清。

這一天書影已見遍了這一所屋中各種陳設器物的豪侈無度,卻仍舊難以相信眼前的房間竟屬於一名妓女,因為這完完全全就是皇后才可能擁有的“寶庫”。

還未等她回過神,憨奴已開了牆腳下的一隻樟木衣箱,從中取出來一套簇新的繡花夾衣,就動手扯去了書影身上的破舊外衣,為她罩上新衣,大小竟頗為合適。

“盛公爺上來問起你的情形,你曉得該怎麼講吧?”

這一陣又脫又穿的光景,書影已然明白過來,她連驚帶氣道:“照實講。”

“你別渾血包了心,”憨奴手底生風地替書影整理著衣裳,一壁鼓著眼睛道,“我們姑娘可是九千歲的義女,九千歲對她言聽計從,你惹翻了她,她只在千歲爺跟前遞上你一句小話——哼哼!你是祝家老三吧?你家裡頭大哥是不是被充軍到了黑龍江?”

這是在拿長兄的安危來威脅她了,書影登時失色。憨奴情知她軟化,便將汗巾子在其腰間發狠似的一勒,打上一個結,“想通了就好,好好把你的舌頭也打上結。”

說完,憨奴就自一隻錦匣裡挑出一支綠玉簪、一朵宮樣絹花,冷笑著給書影戴在頭上。

少時,堂屋就響起了衣履人聲,又聽見白鳳拉著悅耳的嗓音喊:“二小姐!請二小姐出來。”

書影被憨奴半扶半架地弄進了南次間的小客廳,一打眼就瞧見座上的詹盛言。不比昨日的落拓不羈,他今天頭戴紫金冠,身穿元色纏金的襴衫,腰釦玲瓏減金鉤子,一派端正丰儀,氣宇非常;半壁斜陽裹帶著滾滾浮塵照向他,就好似不管什麼一挨著他的邊,全都會化作一撮灰塵。

他轉過清光流溢的眼眸,眸子裡飽含著深切的眷注,“小侄女,你可好?”

也不知怎麼了,書影兩眼一熱,一聲帶著哭腔的“詹叔叔”就從嘴裡頭衝了出來,人也不由得向前一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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