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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寧王凌冽不以為忤,只緩緩將雙手從木輪邊收回,不疾不徐地看了元宵一眼:“尋了你大半日,又上哪兒躲懶去了?”

元宵會意,立刻伏地磕頭,“王爺,小人錯了,小人就是瞧著外頭熱鬧……”他將那一套說辭再重複了一遍,連連告饒央求著,“小人只去了一刻來鍾,真的真的。”

凌冽看了元宵半晌,搖搖頭,“回去抄書。”

元宵一聽這個,臉立刻皺成了苦瓜,而那林胖子眼看到手的肥肉要走,站起身來還想說什麼,卻不防被北寧王丟來一個冷冷的眼神。

那一眼太過森冷,嚇得他一哆嗦,便沒敢上前。

他這麼一退,那邊元宵已經一骨碌爬起身,上前推著凌冽的輪椅出了過廳。

林胖子惱火地原地跺了跺腳,咬牙切齒地小聲嘟囔,“不就是個瘸子……”

然而他的目光垂落到地上那一地碎酒杯的時候,又抬頭用目光粗粗丈量了一下方才北寧王的所在,這樣遠的距離……林胖子倒抽一口涼氣,臉上的肥肉抖了抖,罵罵咧咧地帶著羽林衛走了。

北寧王府是個五進的開闊大院,新帝登基後還著人專門翻新過,院落之間用過廳和迴廊相連,朱樓碧瓦、雕樑畫棟。元宵將輪椅推回正房小院內,這裡遍植青松翠竹,倒另有一番意趣。

院內東首石牆上,爬滿了青翠欲滴的地錦,那一屏綠意之下,是一方大理石打造的圓石桌。石桌上放著幾卷述論北境山川地理的卷宗,旁邊厚厚一沓紙,上頭墨痕點點。

想著他們家王爺在北境經歷的一切,元宵剛想開口說點什麼,卻又看見那捲宗之後,竟還擺著一小壺酒。元宵抿了抿嘴,當即就紅了眼——他們家王爺律己甚嚴,自赴北境參軍後更是滴酒不沾,他哽了一下,甕聲甕氣地問,“您這是……又想郭老將軍他們了?”

凌冽看了看桌上的酒,睫簾扇動、抬手捏了捏眉心——

北戎一戰,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血水染透山巒。郭老將軍死了,郭家兩兄弟也死了,那些親密無間、並肩作戰的兄弟們也都死了,全都被活活燒死、亂箭射死在了那座為戎狄大軍預備的陷阱裡。

而他,凌冽閉上了眼睛,原本也該死在那裡。

元宵見他面色蒼白,便蹲下來,有心打岔道:“王爺,您別想了,憂思傷身,我幫您換藥吧?”

凌冽睜開眼,垂眸看見他這小管事,獻寶似的從香囊中掏出個精緻的藥瓶來,又想起剛才在過廳的一場爭執,他嘆了一口氣,默許了元宵的施為。

元宵小心翼翼地揭開他蓋在雙膝上的白絨毯,外袍之下,凌冽雙腿膝彎上纏著一圈圈厚厚的繃帶,繃帶已被血染透,且那繃帶纏得時間有些久,是他們還在北境時草草包紮的。

這小半個月以來,王府被那些奉新帝之命的羽林衛圍了個水洩不通,請來的太醫也推三阻四地不加醫治。元宵實在沒法,才冒險出府尋藥,結果那繃帶拆下,傷口早已潰爛。

元宵心裡發酸,當場就哭了。

“他、他們混蛋……”元宵一邊取了淬火尖刀剜去腐肉,一邊小聲罵道:“他們忘恩負義!他們、他們不是東西!”

凌冽雙膝被箭射穿,自戰場中好不容易撿回性命,卻又被新登基的小皇帝軟禁,對外稱的是看護養病,實則就是軟禁。元宵打小兒就跟著伺候,自知錦朝有如今安寧,都是郭老將軍一家子和鎮北軍用命換的。

像外頭姓林的那頭肥豬,多半隻會在朝堂中算計,蠅營狗苟、為點蝸角虛名去算計人心,將北境戰士保家衛國的一腔熱血,都當成了功高震主。

“一幫子無膽鼠輩,就知道狐假虎威、仗勢欺人,有本事他們也上前線去打戎狄啊!”

凌冽疼得渾身冷汗,撐著用手點了點元宵的臉:“聒噪。”

他手指冰涼,凍得元宵一激靈,再不敢多說一詞,吸了吸鼻子,手底下動作飛快地上好藥,重新纏好傷口。按給他藥的大夫所言——他們家王爺這雙腿,多半是廢了。

但事無完全,元宵抿抿嘴,總還揣了微末希望。

正收收拾著,緩過那陣勁兒的凌冽卻忽然開口,“以後取藥的事兒,你別自己去了,讓羽書另想個法子。”

元宵扁扁嘴,想也知道那姓林的胖子這段時間肯定會盯著他了,“那我去放信鴿。”

凌冽古怪地挑了挑眉,然後示意元宵看向石桌。

這時,元宵才發現,在那一堆書卷後,竟有一隻漆紅的小托盤,上頭放著一隻飄香四溢、隱約冒著熱氣的白瓷小盅。

“這什麼啊?”元宵記著他離開的時候沒有這個。

凌冽沒說話,只用眼神示意他開啟看。

結果,元宵一掀開蓋子,臉色就驟然變得慘白——那白瓷小盅裡,分明地躺著只鮮嫩的鴿子,而鴿子腿兒上,還堂而皇之地綁著一隻刻有“寧”字的鐵環。

“……”

“今早廚房送過來的,”凌冽漫不經心地拿起書,輕輕揭過一頁,“說是新鮮滋補。”

元宵打了個寒顫,北寧王府的信鴿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雖不比軍中那樣機靈,卻也是萬里挑一。這一隻是他今早才放出去的,怎地就被人射落下來,堂而皇之地燉成了一盅湯。

警告和威脅之意明擺,元宵當真替主子捏了一把汗,“不是,王爺您怎麼一點兒不著急呢?”

凌冽修長白皙的手指捏著書頁——是誰用數道聖旨催逼他回京、又是誰寧可調動羽林衛也要將他軟禁在王府裡,對外宣稱養傷、卻連最基本的金瘡藥都不給?

著急?

他可沒什麼值得急的。

元宵瞧他那雲淡風輕的樣子,忍不住跺了跺腳,“王爺!咱們王府的信鴿可是好難養的!”

這話,讓凌冽抬頭輕描淡寫地看了他一眼,“待會兒分你半碗便是。”

“……”元宵傻了。

而凌冽看著手中恰好翻到的北境山川河流圖,目光明亮而堅定——

自他意外從屍山血海中醒來,沒有如前世般戰死在北戎山,他便起誓,會叫朝中這幫蠹蟲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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