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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到底是什麼?鍾言的嘴巴半張,這東西並沒有佔滿他的口腔,一部分順滑地貼住舌頭的表面,另外一部分在他的食道里蠕動,顯然它本體的絕大部分還在自己肚子裡。若是別人,嘴裡伸出一隻這樣的觸手來一定嚇得魂飛魄散,可鍾言卻不意外。

只因為他吃過的稀奇古怪東西太多,不知這回又是什麼鬼。

接下來的反應就是吞嚥,喉頭反覆滾動,鍾言試圖將這東西咽回去,怎料這根手指粗的東西大搖大擺在他面前搖晃,伸展著那隻不成樣的小手,還試圖摸到他鼻子上來。鍾言伸手去拽,既然消化不了就拽出來看看它的真身,結果手指剛和它觸碰,它竟然纏上了。

菟絲子一般,繞著圈來纏他的食指。只是一根食指還不能滿足,繼而填滿指縫,將中指和無名指也纏住它才停下。柔軟的尖端彷彿對人類的體溫有著不一樣的認知,從剛開始的敏感到後來的適應,只用了幾秒鐘。

它要幹什麼?鍾言用拇指掐住了它,像掐住了一泡血胞。它再次分化,從粗壯的地方長出一根偏細的“枝丫”,順著手背尋找,最終和主體匯合。匯合之後,兩根觸手同時發力開始擰動,鍾言這時才看出它的意思來,它要摘自己手上的紅瑪瑙戒指。

這枚戒指很舊,黃銅底託,水珠寶石,該褪色的褪色,該氧化的氧化。鍾言不記得什麼時候戴上的,他混沌活過的時間太長,長到忘記很多事,自己哪裡人,從哪裡來,通通不記得,但記得疼愛自己的孃親什麼樣。

咔嚓一口,鍾言閉上嘴,堅硬的牙齒一口咬斷了這根,他沒時間陪著它摘戒指。剛才還繞手指的觸手頓時掉落,變成了一灘血紅色的液體,而嘴裡那部分知趣地縮回咽喉深處,從細窄的食道滑進胃裡。肚子表面開始起起伏伏,顯然它在裡面鬧騰,鍾言像懷著胎動不安的胎兒,拍了拍肚子。

肚子變小一圈,石頭被消化大半。等到起伏消停了他再看向前方,那宅院落在一棵大槐樹下,似曾相識。

叉燒的香飄入鼻腔,激烈湧動的食慾像一隻大手抓著鍾言的胃,不停地往外掏。剛吃下去的一切都不能讓他滿足,填滿肚子的慾念愈加強烈。

鍾言忍住乾嘔的不適,朝它靠近,如果想要破煞最起碼要弄清楚怎麼回事,於是輕輕推開了那扇木門。他好像熟悉這裡,二進門和迴廊之後就是主屋,一間屋子坐南朝北。院裡種著叢叢蘭花,還有一方六角形的深井,窗欞上雕刻著梅、蘭、竹、菊四種植物,和他的扇面一模一樣。

隱隱約約還飄來一股藥香,其中混著潮溼的陰冷氣,就和鍾言身上的中藥味差不多。

再往裡走,全是大婚的規制,一頂小小的紅花轎擱在了井邊,旁邊是一架木頭打製的輪子椅。

哦,不對,現代人把輪子椅叫作輪椅了。鍾言踉蹌地往前,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片未曾修整的瓦房和石磚,最後扶著輪椅的扶手緩慢坐下。他轉動輪子,輪椅伴隨著嘎吱、嘎吱的響動往前,由臺階那塊特意留出來的斜坡上去,到了門前,他再推開了沒有門檻的木門。

屋裡點著數不盡的燭火,好似供著誰挑燈夜讀,其中那對兒龍鳳蠟燭最為顯眼。

鍾言繼續滑動輪椅,進屋後就看到一個年齡不大的女孩兒。

“你是何人?”他不太高興地問。

那女孩兒像是受了驚嚇。“我……”

“我娘呢?”鍾言又問,肚子裡咕嘰一聲,又有一些石頭被消化了。

“到院子裡去了。”女孩兒也穿著一身紅,她慌慌地走過來,“您去哪兒,我推您去吧。”

“我自己來就行。”鍾言打量著她,“我娘去院子裡幹什麼?”

“這些事,小的就不知道了。”女孩兒畏畏縮縮,“我給您打盆熱水洗洗手吧。”

鍾言沒吭聲,看著那小丫頭用銅盆去打水,自己便挽了袖口等著下人來伺候。他是見過好東西的,從前出趟門都有前後簇擁,家僕從院門口頂到主屋的門檻。

水打來了,女孩兒捧著盆說:“少爺,把腕子上的手串摘了吧,家裡有的是更好的。”

“我什麼好東西沒見過?”鍾言的左手腕動了動,那六枚舊得不能再舊的銅錢緊緊貼在他的面板上。“不摘了,這是我娘給我的。”

十二三歲的小丫頭露出幾分酸楚的模樣,又笑著勸說:“少爺放心,您的孃親最近好了不少,郎中說好好養著能養到……”

鍾言冷眼看著她。“能養到明年初春,是吧?”

“不是,不是。”女孩兒察覺說錯了話,神色很是複雜,“郎中說能好好養到……養到……養到……”

這樣的年齡,恐怕還不會扯謊,自然編不出什麼來。鍾言倒是不生氣,用加了艾葉的溫水浸泡指尖,心裡五味雜陳。

“好好養著,能好。”女孩兒總算編出一句來,又寬慰道,“您的孃親也說了,她若是能好,就是神仙保佑。”

“神仙?神仙可從不顯靈。”鍾言喃喃自語,小丫頭自知說錯話,又像聽了不該聽的話,低著頭不做聲了。

“怕我是嗎?”鍾言用手帕擦了手,“怕我吃了你?”

“沒有,少爺您多心了。”女孩兒回答。

“推我去窗邊看看吧。”鍾言放下了手帕,轉動著手上那枚不太值錢的戒指。女孩兒趕緊放下盆,到他身後去推木頭輪椅,推了十幾步便靠近面向院落的小窗。

窗外一片蕭瑟,青苔頹敗地點綴著院牆,院牆將整院包裹起來,像是一個囚籠,也隔開了隔壁堂皇的別院。風吹過,草木搖動,鍾言看向影影綽綽的竹林,沒瞧見孃親,卻瞧見了一襲紅衣的自己。

“少爺您快看啊。”身後的女孩兒驚呼,細細的手指揉著他的肩,“外面那是幹什麼呢?”

鍾言仔仔細細地看著,院裡起了一層白霧,他往前伸了伸脖子,像要探出視窗去檢視。

忽地風向改變,哪有什麼坐南朝北的宅子和婚房,哪有什麼梅蘭竹菊的窗欞和龍鳳燭,只有鍾言站在一棵巨大的歪脖子樹旁邊,樹枝上掛著一條白綾。

夢境一樣,周圍的磚瓦都在消散,風一吹就要變成塵埃,鍾言入神了,不知不覺將頭一伸再伸,像是要看清楚院子裡的自己在幹什麼。

而他的脖子已經伸入白綾的圈套範圍之內,好似不自知。

那身紅衣刺目,旁邊是兩個燒火的六腳大銅盆,鍾言看到自己抓了一大把金元寶扔進火中,又抓了一整把黃色的紙錢,灑向空中。煙火氣嫋嫋,紙錢片飄散,一塊青灰色的長方墓碑落在正面,自己摩挲著石碑,頭上戴著一朵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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