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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連串呵斥怒罵出來,聖香真是呆了——他清清楚楚地記得玉崔嵬絕非朝廷要犯,他害人雖多,但從不留痕跡,也從不與官府作對。衙門哪裡能找到他殺人的痕跡?若是有人說他是通緝十年的要犯,那必是……必是誰在官府檔案之中做了手腳,或是根本在朝中有人,欲置玉崔嵬於死地!眼見趙普氣得臉色忽紅忽白,王大人竟然怕了,連稱告辭,快步離開,只恨今夜來得不巧。而聖香一句話也辯解不出,他的確……把玉崔嵬藏在相府,的確……把相府安危至於何地?雖然江湖人物不可能當真攻打丞相府,也絕不可能公然與朝廷為敵,但他那時的確只想逼迫自己斷然離家,的確考慮不周,的確……問心有愧!

聖香咬唇不答,趙祥突然冷冷地道:“你窩藏朝廷要犯,事已至此,王大人都已聽見——你現在不走,難道是要等我們上報大理寺,當面叫官兵來抓你不成?”

趙普悚然一驚——趙祥這句話的意思?

“你——”

趙祥一把按住趙普的肩,沉聲道:“爹,留下他,便是留下大患!”他語氣嚴肅低沉,“爹此刻身在危機之中,絕不能留此把柄,三弟胡鬧惹事,本已是眾目暌暌,窩藏一事無論真假,爹都必須當機立斷,表明態度以免落人口實,說爹縱子行兇,橫行街坊!”趙普雖說功勞不小,但他讀書不多,權勢龐大,平日得罪的人本已不少,若是今日留下聖香,必是他日大患。

聖香又退了一步,只聽趙祥冷淡地道:“爹縱容你二十年胡作非為,實在已經夠了。今日將你逐出丞相府,你可知你有多少不是?”

聖香望著趙祥的眼睛,那眼裡是真的痛心疾首,趙祥說:“其一,你仗相府之名在汴京胡作非為,結交損友,惹得朝中多人不滿,斥為惡少年!其二,你身為丞相公子,逛青樓上妓院,嫖娼賭博,聚眾鬧事!其三,你耽於美色,把朝廷重犯藏匿家中,犯下滔天大罪!如今趙家將你逐出家門, 自此之後,你與趙家沒有半點糾葛,即使是軍巡鋪派人追捕,落入大牢,或是你日後犯下更多罪行,是生是死,都與趙府無關!”趙祥目中掠過一絲駭人的精光,“聽清楚了嗎? ”

聖香咬著唇,閉上眼睛,再睜開,望向趙普,趙普嘴唇顫抖,“你——唉——”他轉過身,“你去吧,自此以後,爹再也管不了你了,只恨你少時爹未曾嚴加管教,太相信你了……”

趙祥陡然目矢一張,厲聲道:“還不快走!”

聖香被他一喝震得連退了好幾步,只聽趙祥冷顏疾色地道:“自此之後,你與趙家,兩不相干!”趙祥扶著趙普,兩人一同看著聖香,聖香一挑唇線,咬唇如此之深,那齒痕顯出了殷紅,他卻是一挑唇笑了, “爹,你保重了。”他慢慢地轉身,袖裡掉下個東西,在地上滾了幾滾,“這個……丟了吧。”他沒再說什麼,縱身越過圍牆,離開養育了他二十多年的丞相府。

趙祥和趙普的目光都凝聚在聖香丟下的那團東西上,那就是聖香在屋上翻了一大堆瓦片找出來的“寶貝”,被風吹得搖搖晃晃,似乎是一團紙。

不知為何,趙普和趙祥都沒有去拾起來,過了好一會兒,趙祥才低低地“啊”了一聲,“風箏。”

那是個風箏面,很普通的一隻燕子。趙普的眼眶突然溼潤,這就是他找了半天的“寶貝”啊……這風箏面是聖香七歲的時候,他第一次帶著聖香在院裡放風箏時,親手給聖香糊的那一個……“你三弟……”

他突然顫聲說,“快叫你三弟回來!快去!”

趙祥緩緩搖頭,“爹……他……他非走不可…… 他是大患。”

“你怎能這樣說你三弟,我知道他是個好孩子,只不過……只不過荒唐了些……”那風箏面突然被風吹起,趙普慌忙趕過去拾起,只覺聖香走後越發心痛如絞,這孩子,當真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快去——追他回來!今夜寒冷,他身子不好……”

“爹,三弟長大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趙祥穩定的聲音終於起了絲顫抖,“他已不是沒有我們保護就虛弱得要死掉的那個小孩子了……”

趙普突然厲聲道:“三弟?你什麼時候認他是‘三弟’了?是不是他對你說了什麼?他對你說了什麼?”他突然抓住趙祥,“他從來沒有那麼聽話!你叫他走,你趕他走他就走了……他對你說了什麼?”

“他說……”趙祥茫然道,“他說皇上要殺他……他不想連累你,只有被你趕走。”趙普突然像被抽了魂魄一樣僵住,“皇上……”

“他問我怎麼辦?”趙祥呆呆地看著趙普,話語裡的苦澀終於一絲一絲泛了上來,“他問我怎麼辦……我不知道除了把他趕走之外……要怎麼辦……”

“他……”趙普抽了口氣,臉色蒼白地軟倒。趙祥扶住他,“爹!”

耳邊突然清晰地響起剛才聖香的聲音:“爹,爹,別悶著,換氣換氣,來……慢慢吸一口氣, 嗯……別急著說話,用力呵出來……”趙普大口大口地喘氣,呆呆地看著寥落的星空,“今晚這麼冷,他能去哪裡?”

趙祥搖頭,神色和趙普一樣茫然,“他只和我說,他想要今夜走,但我不知道他真的犯了事,我也不知道這信上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聖香奔出丞相府。

早已……做好了準備,但當趙普和趙祥憤怒也痛心疾首的怒吼斥責入耳的時候,他還是情不自禁地覺得……遍體……鱗傷……

那是因為那些責罵並不是假的,他真的……不是個孝子,也不是個忠臣。

夜風吹來,捱了板子的地方火辣辣地痛,這是他第一次被打,被爹打。

自此之後,爹再也管不了他了……自此之後,相府再也不能成為他的榮耀……

早已明知會是那樣,可是依然……

聖香走出寶篆門,這裡仍近宮城,深夜行人稀少,四下無人,他一個人慢慢走在月下。

身後是他的家,永遠不能回的家。

自此之後,他與趙家,兩不相干!

心口劇痛起來,他悶聲忍著,一步一步往麴院街走,不想走得很難看。

但這次疼痛實在太痛了,他從未經歷過如此劇烈的發作,額頭滲出冷汗,他臉色蒼白,嘴角卻猶帶著一絲淺笑——即使是這樣,他仍然哭不出來,他一張嘴就想笑……走到麴院街之前的衚衕,他扶住牆稍微休息了一下,搞不清楚是夜太黑或是他自己頭暈目眩,看不清路……休息了一會兒,他索性坐在地上看月亮,不能走的時候他從不勉強自己,這或許是他這麼多年養成的惟一的好習慣。

今天的月亮很圓,人家說月亮是白玉盤是銅盆是蟾蜍是美人,他怎麼看怎麼覺得像個烙餅。

稍微有點。嵩不上氣,他努力地讓自己呼吸得舒服一點,身上血液流動的聲音他似乎都可以聽見,稍微有點小毛病的心臟……他的大夫岐陽得意地告訴他他沒事,可是有一種心疾,那是不到人死……查不出來的,那叫“左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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