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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慈醫院因為影佐的到來格外忙亂,醫生護士手忙腳亂地把他抬上手術檯。手術燈開啟,醫生的臉在影佐眼裡已經有些重影。醫生檢查傷口的動作不情不願,“子彈在裡面,準備麻醉。”

影佐阻住醫生,聲音聽起來已經有些虛弱,“麻醉多久清醒?”

醫生公事公辦,聲音冷冷,“麻醉一小時,手術兩小時,影佐先生失血太多,要臥床休息幾天。”

影佐看向長谷,下達命令:“在太陽昇起來之前找到那個打電話的人。”

長谷面露難色。

“查死在電廠、虹口司令部和銀行三個人的身份,查和他們往來最密切相通的人,查大通公司跑走的那條船的貨物來源。”

長谷站在手術檯前,腳跟一併,低頭應道:“明白。”

田家夫婦還並不知道此刻田丹的遭遇,女兒不在的屋子裡顯得略有些蕭條冷寂。田太太正張羅著給田魯寧洗掉要換下來的髒衣服,手指剛剛碰到田魯寧的外套,就被田魯寧嚇了一跳,“不要動那本冊子!”

田太太身子一僵,埋怨地看了田魯寧一眼,“介兇做啥?我又沒有動,難不成跟衣服一起泡水裡。”

田魯寧面色嚴肅,朝田太太伸手,“給我。”

田太太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問:“向老師的東西?”

“拿過來。”

田太太走了幾步,把冊子塞回田魯寧手裡,安慰道:“你也不要心慌,他們說不定明天就回來了。”

田魯寧翻來覆去地看著手裡的紅冊子,“凶多吉少。”

“剛剛不是還說去了個叫徐天的先生,本事大得很。”

“但願他能幫老向把藥船開出去。”

田太太攏了攏身上的旗袍坐在田魯寧身邊,“到底有什麼樣的本事,不要弄不好反而運氣更差。”

田魯寧心裡頭襲來一陣煩躁,“哎呀!不要講了,把衣服拿下去洗就是。”

田太太不情不願地站起來,“你以為還有傭人?都跑光了,就剩我們兩個反而清靜,丹丹現在也不知道到哪裡了,說是飛到武漢,跟劉唐在一起總比我們要好。”

世事總是不遂人願,此時此刻的田丹並沒有像姆媽說的那樣已經跟自己的未婚夫到了武漢,而是跟一群難民模樣的人擠在日本人的大貨車上。車子不知道停在什麼地方,田丹被同車的日本人吆五喝六地從車上趕下,田丹抱著自己的行李,四處打量周圍的環境,看起來是一個臨時看押集散的地方。

夜晚的空氣中泛著潮溼,隱隱約約又要開始下雨。時間已經很晚,里弄裡不再人聲鼎沸,徐天在自己的書房裡發呆,忽而聽到樓下篤篤篤敲起來了木板。他起身取來了一個小鍋,放到籃子裡,把零鈔放到了仰著的鍋蓋裡,順著一根布條繩緩緩垂到樓下。小販停下腳步,收了錢,往樓上看了一眼,從挑著的擔子裡舀了一碗餛飩,將蓋子扣好,繩子再慢慢地收上去,小販又繼續篤篤篤地敲板而去。

徐天將餛飩從窗外收進屋子,他小心翼翼地把小鍋端到桌上,順手開啟了桌上的檯燈。熱氣漸漸在屋子裡氤氳開來,徐天將臉埋進餛飩的香氣裡,吊了一整天的心覺得有些安定。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帶著飯盒的賈小七,心裡一梗。

徐天一邊吃一邊看賈小七的那隻飯盒,盒把手上繞有棉紗,盒面有不少凹坑,盒蓋夾層裡有一長一短兩雙筷子。

徐媽媽突然推門進來,“還說吃過飯了。”

徐天從思緒裡抬起頭來,有些不滿地抗議,“姆媽,每次能不能先敲敲門!”

徐媽媽頗有些不以為然,“自己家敲什麼門?”

徐天將鋁飯盒移到隱秘的地方,無奈的樣子,“麻將打完了?”

徐媽媽繼續絮絮叨叨,“明明沒吃過飯說吃過,又偷偷買餛飩躲在閣樓裡吃,也不下樓睡覺,明天要上班的。”

徐天就差舉手投降了,“姆媽,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徐媽媽一臉嚴肅認真,“待好一會兒了。這間閣樓就該租出去,現在逃難來上海的人那麼多,都往租界裡跑,好多都是有錢的,我們家樓下兩間睡房加一個客廳足夠用……”

徐天打斷了徐媽媽的話,一副沒得商量的語氣,“閣樓是我的書房!”

徐媽媽沒有再堅持,她覺得徐天今天有點奇怪,盯著兒子,“……你今天是有些怪里怪氣,白天碰到啥事體了?”

徐天想起下午那一場驚心動魄卻悄無聲息的戰鬥,心裡面百味交雜,卻無從說起,他突然有點洩氣,“沒有。”

徐媽媽看到他這副樣子,更是證實了自己心裡頭的猜想,“姆媽說話你不要不信。”

徐天的心思完全不在這上面,隨口應:“你說。”

徐媽媽瞭然地伸出一隻手指點了點,“想女人是不是?三十多歲不結婚,你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弄出毛病來。”

徐天覺得沒法再把對話進行下去,緊扒了兩口餛飩,索性起身離開閣樓,往下走,“睡覺了,姆媽記得關燈。”

徐媽媽掃了一眼閣樓,看到露出一角的紅色,回頭看了一眼門口,徐天已經下樓去,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抽出來是一條女人的圍巾。徐媽媽看了看,又聞了聞,圍巾上帶著隱約的香氣。徐媽媽得意地笑了,她又把圍巾原樣放回去,關了燈下樓。

上海里弄的早晨是嘈雜而市井的,天剛矇矇亮,各家各戶便開始了一天的生計。卷著時髦頭髮的女孩子翹著剛染好的手指甲在門口洗臉,咿咿呀呀的收音機傳出了遠方的戰報,光著膀子的男人出來拿報紙,引發一陣姑娘家的尖叫。弄堂口是小翠家,正往外擺書攤,擺在最醒目的地方是張恨水的《金粉世家》與《啼笑因緣》,還有最時興的《蜀山劍俠傳》,小翠她爹老胡是個聾啞人,長得慈眉善目憨厚老實,以配鑰匙兼修鞋為生,這會兒正在擦他的機器。

對著徐家的是陸寶榮的裁縫鋪,陸寶榮獨身過活,年紀不小了還沒成家,他正用衣服擦自己的眼鏡,準備熨頭一天掛直的衣服,熨斗裡的炭已經燒紅燒透了。老馬的剃頭小店也卸下了門板,門臉不大,卻用著很講究的一套傢伙,銅盆白毛巾熱水剪具,門上玻璃還印著招徠顧客的英文。

小翠端了一盆水就勢潑在弄堂走道上,陸寶榮提起熨斗到鋪口吹了吹,炭灰飄飛出去,他回身正準備將熨斗往衣服上壓,老馬罵上了:“哪一家的短命裁縫店吹熨斗,也不張張他的狗眼睛,把灰吹到人家臉盆裡來了。”

陸寶榮忍了忍沒說話,準備接著幹活。老馬卻是個不依不饒的性格,繼續扯著嗓門嚷嚷:“一輩子做女人衣服,一把年紀討不到老婆也難怪。”

陸寶榮被戳中了傷心事,跳了出來,“就是吹熨斗不小心,也可以好好說話的,怎麼開口就罵人?我是在自家門口吹,風吹起來灰飄到哪裡我怎麼知道?我總不能做風的主。”

老馬見有人搭腔,反倒來了勁,“你個老玻璃還有道理了?”

陸寶榮也不是善茬,“你少裝白相人。剃頭就剃頭好了,還穿西裝?有本事住花園洋房去,不要弄堂裡頭裝大亨。”

小翠穿著大紅棉襖,燙的頭髮已經有些不時興了,興致盎然地站在弄堂口,看著兩個男人吵架鬥嘴。老馬吵起架來像打字機一樣噠噠噠的頗有韻律,“我從前不是沒有住過花園洋房,你住過嗎?”

徐媽媽恰到好處地從屋裡出來,說起話來篤悠悠的,“你從前住花園洋房樓梯間,當傭人給老爺捏腳敲背挖耳朵,有啥好拿出來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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