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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檢疫旗剛降下,孟買港務局衛生處派來的最後一批打赤腳、穿藍色制服的警察剛離開我們這艘輪船,果亞人柯艾略①就立刻跑上船來,伸出一根長長的手指頭,向我招了招,把我引進船上的酒吧,悄聲問道:“您身上有沒有起司?”

柯艾略被旅行社派來協助我通關。他身材高瘦,衣著寒酸,臉上帶著一副緊張兮兮、焦躁不安的神情。我猜他說的“起司”是某種違禁品。我沒猜錯。他向我要幹乳酪。在印度,這可是尋常人家吃不起的珍貴食品。印度政府限制幹乳酪進口,而一般百姓還沒學會製作這種食物。說來挺有趣,直到今天,印度人也還沒學會漂白新聞用紙。但是,對於柯艾略的要求,我卻愛莫能助。這艘希臘貨船供應乘客的幹乳酪,實在不怎麼可口。從埃及亞歷山大港起航後,在三個星期的航程中,我常常向那位面無表情的侍應生領班抱怨,他們的幹乳酪實在難吃。如今,我怎麼好意思向他開口要一些幹乳酪帶上岸去呢?

“沒關係,沒關係。”柯艾略說。他不相信我的說辭,更不願意浪費時間聽我編造理由。他走出酒吧,躡手躡腳沿著一條走廊來回逡巡,檢視嵌在艙房門上的每一個名牌。

我走進自己的艙房,開啟一瓶蘇格蘭威士忌,湊上嘴巴,啜一小口,接著又開啟一瓶梅達克薩斯白蘭地,同樣啜一小口。我打算把這兩瓶酒帶進禁酒的孟買市。在印度政府觀光局工作的一位朋友事先提醒我:把整瓶酒原封不動帶上岸,肯定會被沒收。

稍後,我跟柯艾略在船上餐廳會合。他的神態和舉止自在多了,不再那麼緊張兮兮。他手裡抱著一個巨大的希臘娃娃。娃娃身上穿著色彩鮮豔的民族服裝,在柯艾略那身寒磣的襯衫和長褲襯托下,顯得格外耀眼、亮麗。她臉龐上那兩塊紅撲撲的腮幫子和一雙湛藍的一動不動的眼睛,使柯艾略那張瘦長的臉孔顯得更加陰鬱浮躁。柯艾略看見我那兩瓶已經開啟的酒,臉色登時一變。

“幹嗎把它開啟呀?”

“法律規定的,不是嗎?”

“把它藏起來啊。”

“這瓶梅達克薩斯白蘭地,瓶身太長,怎麼藏啊?”

“平著放不就得了?”

“這種瓶子的軟木塞並不可靠。朋友告訴我,他們准許你帶兩瓶酒上岸,不是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幫我拿這個娃娃,把她抱在手上,告訴他們這是一個紀念品。你身上帶著‘遊客介紹卡’吧?好!這份檔案很重要!只要亮出這張卡片,他們就不會搜你的身。幹嗎還不把這兩瓶酒藏起來呢?”

柯艾略伸出雙手,猛一拍,霎時間,一個身材矮小骨瘦如柴的男子打著赤腳,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二話不說,拎起我們的行李就走。自從柯艾略上船以後,這傢伙就一直躲在一旁靜悄悄等候著。我們懷裡摟著布娃娃,手裡拎著那隻裡面裝著兩瓶酒的袋子,爬下船舷,跳進一艘汽艇。柯艾略的隨從把行李放好,然後獨個兒在船尾蹲下來,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團。跟主人共乘一艘汽艇,讓他感到侷促不安,彷彿違反了什麼戒律似的。這位主子,只偶爾瞄一兩眼我懷裡的娃娃,在整個航程中,他只管睜著眼睛,凝視前方,臉上寫滿了不祥的預兆。

對我來說,早在好幾個星期以前,東方世界就已經展現在我眼前了。還在希臘時,我就已經感覺到,歐洲在我眼前逐漸隱沒消失。希臘的食物甜膩膩的,充滿東方風味,有些我小時候曾經品嚐過。希臘的街市到處張貼著印度電影海報——據說,希臘觀眾最欣賞的是一個叫娜吉絲的印度女明星。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希臘人熱情好客,頗有東方人之風。對我來說,希臘之旅是為埃及之旅作準備的。埃及——黃昏的亞歷山大港,宛如一座無比壯闊的、亮晶晶的大拱門矗立在冬季的海洋上。防波堤外,細雨,前任國王②的白色遊艇悄無聲息,幽然浮現碧波中。船的發動機突然停了,驟然間,碼頭上響起一陣喧鬧聲,成群身穿髒兮兮無領長衫的男子彷彿聽見訊號似的,叫嚷著,爭吵著,嘰嘰喳喳,爭相爬上這艘已經滿載乘客的輪船,在船中奔跑穿梭著。就在這樣的一個國家,而不是在希臘,東方世界正式展現在我眼前:髒亂、盲動、喧囂、突如其來的不安全感——你突然發覺,四海之內皆非兄弟,你的行李隨時都會被人摸走。

就在這種地方,你體會到嚮導的重要性。這種人瞭解本地習俗,能夠幫你擺平一切問題,連那些印刷粗糙、文法不通的表格和申請書,他都看得懂。“我教你怎麼填。”在海關大樓,嚮導指著表格對我說。偌大的一間屋子,擠滿了腳伕、導遊、官員、閒人、警察和觀光客,鬧哄哄的,活像一個市場。一個希臘難民湊到我耳朵旁悄聲說:“聽著,他們打算今晚下手打劫觀光客。”他(我的嚮導)卻指著表格上那條標明“日期”的虛線,吩咐我說:“在這兒填寫‘一部柯達照相機’。”然後他又指著“簽名”那一欄命令我:“在這兒填寫‘未攜帶黃金、首飾或寶石’。”我提出異議。他說:“填!”這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聽在我耳中卻很像阿拉伯語。這位嚮導個頭高大,臉色陰沉,帶著幾分好萊塢式的邪氣。他頭上戴著一頂土耳其氈帽,手裡握著一根藤杖,不停敲打著他的大腿。我遵照他的指示把表格填妥。他這一招還真管用。“現在,”嚮導脫下他頭上那頂繡著“旅行社”字樣的氈帽,換上另一頂代表“×旅館”的帽子,對我說,“咱們到旅館去吧。”

此後,一幅接一幅景象次第展現在我眼前,讓我看到了以前只在書本上認識的東方世界。在我心目中,每一幅景象都是一個新發現:頭一遭,看見那被無數照片和文章描繪得幾近神秘的阿拉伯無領長衫,活生生地穿在街頭那些男人身上,對我來說,這不啻是一種啟示。在那家年華老去、風光不再卻依舊充滿舊王朝遺風的旅館,我嗅到了印度種姓階級制度的氣息。那位年紀頗為老邁的法國侍應生只負責招呼客人,替他跑腿打雜、端盤送碗的是一群頭戴氈帽、腰纏束腹帶、眼神憂傷、一個勁兒繃著臉悶聲不響的黑人小廝。旅館大廳聚集著成群身穿花哨制服的黑人服務生,他們不停鑽進鑽出,忙得不亦樂乎。跨出旅館大門,來到街上,你期待的那個東方世界霍然展現在你眼前:面黃肌瘦的兒童、髒亂、疾病、向觀光客討取小費的聲聲哀喚、沿街叫賣的小販、四處兜售不知什麼票券的黃牛、一抬頭就可以瞥見的伊斯蘭教寺院尖塔。城中隨處可見帝國主義遺留的痕跡:暗沉沉、冷清清、四面嵌著玻璃的歐洲風格商店;髮廊裡,滿臉哀傷的法國美容師壓低嗓門說,市面上再也找不到法國香水了,只好將就使用氣味濃郁的埃及香水;市場上,一位來自黎巴嫩的商人以輕蔑的口吻談論“本地人”。他說他不信任這幫人,除了他的助手,而後者卻揹著他的主子悄悄告訴我,總有一天,黎巴嫩人和歐洲人全都會被驅逐出埃及這個國家。

一幅景象接著一幅,你以前在書本上讀到的東方世界,如今,一一呈現在你眼前。在開往埃及首都開羅的火車上,那位坐在過道對面的先生忽然清起喉嚨來,一連咳了兩聲。他鼓起腮幫子,用他那根無比靈活的舌頭,把嘴裡那團濃痰捲成一顆小球,然後伸出拇指和食指,從口中撮出這顆痰球,湊上眼睛,仔細觀賞了好一會兒,才把它放在手心上緩緩揉搓著,直到它消失。這位男士身穿三件式西裝,身邊放著一臺電晶體收音機,開得震天價響。開羅到了!東方市集的萬種風情霍然展露在眼前:堆滿垃圾的狹窄街巷,即使在冬天也臭烘烘的;櫛比鱗次的小店裡擺滿各種仿冒品;人群熙來攘往;滿街汽車喇叭齊鳴,讓原本已經夠刺耳的市囂聲,變得令人更加難以消受;頹敗的中古世紀建築物,一幢一幢,依舊矗立在瓦礫堆中,四處散佈著青綠色和寶藍色瓷磚,讓人聯想起那早已經消失的“美”和“秩序”的時代——一座座水晶噴泉旁發生的一樁樁風流韻事,唉,在那個其實也不怎麼講求秩序的時代,也許真的發生過吧。

市場中有一個補鞋匠,頭戴白色瓜皮小帽,鼻樑上架著一副鋼框眼鏡,頦下蓄著一部花白鬍須,臉龐上佈滿皺紋——這位仁兄應該擺個姿勢,讓美國《國家地理》拍張照片:雙手靈巧、一臉堅毅的東方匠人。我的鞋底鬆脫了,走起路來啪嗒啪嗒響。能不能幫我修補一下?他蜷縮著身子坐在人行道上,低頭幹活,聽我這麼一問才抬起頭來,眯起眼睛瞄了瞄我的鞋子、長褲和雨衣:“五十披亞斯德③。”我說:“四十。”他點點頭,伸出手來脫下我的鞋子,然後拿起一把鐵錘,二話不說就開始把一根長達一寸的鐵釘敲進我的皮鞋。我慌忙伸手抓住鞋子,他笑了笑,一手舉起鐵錘,一手抓住鞋子不放。我使勁一扯,他終於鬆手。

埃及的金字塔早已淪為公共廁所——這一點,旅遊指南之類的書當然不會提起。四處人潮洶湧:導遊、“守門人”、趕駱駝的和成群的男孩(他們的驢子全都名為“威士忌加蘇打”)。討取小費的叫喚聲此起彼伏:爸客施捨!爸客施捨!“進來喝杯咖啡吧。我可不是要你買東西哦。我只是想跟您聊聊。尼赫魯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咱們不妨坐下來談談,交換交換意見。我可是大學畢業生啊。”我趕忙搭乘空蕩蕩的公共汽車回到亞歷山大港,提早兩天,登上了那艘希臘貨輪。

接下來就是一段煩悶而漫長的航程:一個又一個非洲海港,看起來就像遼闊的大陸邊緣上的一塊塊小空地。就在這兒,你終於領悟到,儘管埃及有很多黑人,但它並不是真正的非洲;儘管街上到處可見伊斯蘭教寺院的尖塔和阿拉伯男人的無領長衫,但埃及畢竟不是東方世界——它是歐洲的最後疆界。在沙烏地阿拉伯的吉達港,男人們身上披著的無領長衫顯得乾淨許多,簇新的美國轎車滿街賓士,十分拉風。當局不准我們上岸。我們只好待在船上,眺望吉達港碼頭上的風光。一隻只駱駝和山羊,被一艘艘髒兮兮的不定期貨輪上的起重機和吊鉤卸到碼頭上,齋月即將結束,這些畜生將被宰殺,讓人們解饞。高高懸吊在半空的駱駝們驚慌失措,只管拼命伸張它們那突然變得毫無用處的四肢,降落到地面時(有時輕輕地,有時砰然一聲),它們趕緊蹲伏下身子,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然後朝夥伴們跑過去,挨挨擦擦,互相撫慰。港中一艘汽艇突然失火。我們的輪船拉起警報。幾分鐘之內,好幾輛救火車就趕到現場。我們船上一個年紀輕輕的巴基斯坦學生說:“獨裁政府辦事可真有效率啊。”

我們已經到過非洲,但船上竟然有四位乘客還沒打黃熱病預防針。從巴基斯坦傳出的天花,這陣子正在英國蔓延。我們擔心,輪船抵達卡拉奇港口,會遭受巴基斯坦當局刁難。進港後,一群巴基斯坦官員爬上船來,接受船長招待,幾杯酒下肚,檢疫的程式也就免了。然而在孟買港口,印度官員卻滴酒不沾,連船長敬奉的一杯可口可樂也沒喝完。他們感到很抱歉,但那四位沒打預防針的乘客必須被送到聖克魯斯的隔離醫院,否則,這艘船就得停留在外港。這四個乘客中,有兩位是船長的父親和母親。這一來,我們只好待在外港了。

這是一段非常緩慢的航程。我一路上的所見所聞所思,雖然複雜,卻十分膚淺。但它畢竟是東方之旅的一段必要的序曲。見識過開羅的市場,卡拉奇的街市風光就不會讓人感到格外驚訝。在這兩個城市,人們都管小費叫“爸客施捨”。氣候的轉變非常急遽,從地中海的冬天驟然轉換成紅海的溽暑,其他改變則緩慢得多。從雅典到孟買,一路上你會察覺到,對人的定義正在逐漸轉變,你會發現一種對你來說嶄新而陌生的權威和服從關係。歐洲人的身材容貌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非洲人的體型和五官,然後,經由閃米特民族聚居的阿拉伯半島,融入雅利安人種控制的那一部分亞洲地區。一路上你看到的人,彷彿縮小了,變形了。他們一路跟著你,伸出手來苦苦哀求你賞幾個錢。我的反應只能用“歇斯底里”來形容。生平第一次,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高尚的、具有完整人格的人,不容人侵犯,因此,在恐懼心理驅使下,我對那些人的態度頗為兇暴殘忍。至於我究竟用怎樣的眼光看待東方世界,這一點都不重要。這會兒,我還沒有時間進行這樣的反省。

唉,膚淺的印象,過度的反應。這一段旅程中,倒有一件事永遠銘刻在我心間。輪船停泊在孟買外港那天,我就想起這件事。那時,我佇立在甲板上,眺望著泰姬陵大陸酒店背後的落日,心裡想,如果孟買只是這段航程中我們經過的許多港口中的一個,高興時上岸走走,探險一番,不高興時就待在船上,不去理睬它,那該多好啊。

那件事發生在埃及的亞歷山大港。在這座城市,馬車四處橫行,只管騷擾遊客。馬兒骨瘦如柴,車身破破爛爛,就像馬車伕身上的那件衣裳。馬車伕向你打個招呼,然後把車子駛到你身邊,一路跟隨你,亦步亦趨,如影隨形,直到另一名遊客出現在眼前,他才轉移目標放過你。每次擺脫這幫傢伙的糾纏,逃回船上,我就會大大鬆一口氣。站在甲板上觀看馬車伕騷擾別的遊客,感覺上就像觀賞一部無聲電影:不幸的人一出現,馬車伕就驅趕馬車飛竄到他身邊,糾纏上他,比手畫腳,一路跟隨著他,配合他的步伐,最初健步如飛,然後誇張地放慢速度,最後不疾不徐,亦步亦趨。

一天早晨,空曠冷清的偌大碼頭,忽然熱鬧起來,感覺上,就像一部無聲電影變成一首寂靜的史詩。一長排又一長排的雙色計程車絡繹不絕地開過來,停泊在碼頭大樓外;一組組黑色馬車散佈在碼頭四周,好像只等導演一聲令下,就大舉出動。右邊碼頭大門,更多的計程車和馬車如潮水般不斷湧進。馬兒踢踏踢踏奔跑不停。馬車伕揚起右手,飛揚著馬鞭。但這股興高采烈勁兒只能維持短短的一下子。很快,每一輛馬車都各就各位,安靜下來。大夥兒期盼的訪客終於出現在眼前:一艘巨大的白色遠洋郵輪,船上乘載的可能是多金的觀光客,但也可能是身上只帶了十英鎊、準備遷居到澳洲的移民。郵輪緩緩地、悄悄地駛進亞歷山大港。更多計程車闖進碼頭大門。更多馬車發狂似的賓士在碼頭上,到頭來卻落得一場空,車伕閒著沒事,只好餵馬兒吃草。

郵輪一大清早靠岸。直到中午,第一批乘客才走出碼頭大樓,進入那鬧哄哄、亂成一團的碼頭廣場。彷彿聽到導演一聲令下,馬車伕們從柏油地面上捲起草料,塞進駕駛座底下的箱子,然後蜂擁上前,把從船上下來的每一個乘客團團圍住。這些乘客看起來活像一隻只大肥羊:粉撲撲,怯生生,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他們手裡提著籃子,拎著照相機,頭上戴著草帽,身上穿著光鮮亮麗的棉布襯衫,以抵禦埃及冬天的寒氣(一陣凜冽的朔風正從海上吹來)。但我們的同情心早已經轉移:我們現在站在亞歷山大港馬車伕這一邊。他們乘興而來,意氣風發,卻被困在碼頭上,苦苦等候一整個早晨,所以,這會兒我們都想看到他們一擁而上,劫持這幫觀光客,把他們押上馬車,穿過碼頭大門揚長而去。

結果卻讓我們大失所望。就在郵輪乘客被馬車和計程車團團包圍,準備棄械投降束手就擒的當兒,兩輛簇新的、亮閃閃的遊覽車駛進了碼頭大門。從船上俯瞰,這兩部車子看起來活像兩個精工打造、價格高昂的玩具。一前一後,兩輛遊覽車穿梭在成群的馬車和計程車中,緩緩地兜了一圈,轉了一個大彎。轉眼間,碼頭上聚集的那群身穿五顏六色棉布襯衫的觀光客全都消失無蹤,地面上空蕩蕩的,只剩下冷清清的柏油。馬車伕眼睜睜看著肥羊跑掉,不甘心,紛紛追上前,但沒追上幾步就垂頭喪氣跑回來,守候在原來的位置上。馬兒張嘴銜起柏油地面上四處散落的草料,自顧自吃起來。

一整個下午,成排的計程車和馬車依舊逗留在碼頭上,守候那些沒坐上游覽車的郵輪乘客。這類乘客並不多。他們三三兩兩走出碼頭大樓,舉手招撥出租車。儘管不受歡迎,馬車伕們的熱誠和鬥志依舊十分高昂。一有乘客露面,他們就跳上駕駛座,揮動馬鞭,催促馬兒快跑。這群身上披著破舊大衣、脖子上環繞著圍巾、懶洋洋無所事事的馬車伕,剎那間彷彿變了一個人,渾身充滿活力和意志。有時,馬車伕們纏上了落單的郵輪乘客,他們為了搶生意,一言不合就爭吵起來,把乘客嚇得直往後退縮;有時,一輛馬車跟隨一個乘客,亦步亦趨來到碼頭大門口,就在那兒,我們望見這位遠遠看起來身形十分渺小的乘客停下腳步,認命似的嘆一口氣,乖乖爬上馬車。但這種情況並不常見。

天色漸漸暗下來。馬車不再賓士追纏客人。它們緩緩地兜著圈子,在碼頭上閒蕩。北風越來越凜冽,碼頭陷入黑暗中。華燈初上,但那成排馬車依舊在碼頭上逡巡。直到郵輪燈光大亮,連煙囪都被照耀得宛如火樹銀花一般,馬車伕們才死了心,一個接一個悄悄溜走,把零零碎碎的草料和一堆堆馬糞遺留在碼頭上。

那天夜裡,我獨自走到甲板上。不遠處,街燈下孤零零停放著一輛馬車。從晌午到現在,它就一直待在那兒。早些時候,碼頭大樓周遭鬧得不可開交,馬車伕們爭相搶奪客人,它卻靜悄悄退隱到一旁。一整天,它沒載上一個客人,這會兒深更半夜,當然更不會有客人出來叫車了。車上點著一盞燈,昏昏黃黃。馬兒把嘴巴伸到馬路中央一小堆乾草上,自顧自地吃草。寒風中,車伕身上裹著大衣,手裡抓著一大塊抹布,不停擦拭著晶亮冷清的車篷。擦完,他拿出一根撣子,拂拭車身上沾著的灰塵,然後又拿起抹布,在馬兒身上擦拭一番。不到一分鐘,他又鑽出馬車,重新擦拭起來。一整晚,他就這樣鑽進鑽出,擦拭不停。馬兒只管低頭吃草,車伕身上的大衣閃閃發光,馬車亮晶晶的。整天整夜沒等到一個客人。第二天早晨,郵輪駛離亞歷山大港,碼頭又變成一片荒蕪。

而今,坐在汽艇中,即將登上孟買碼頭(奇怪,岸上的起重機和建築物上的名字全都是英文),我心裡想的卻是那隻不吭聲、只管蹲伏在主人身後的動物。同樣讓我感到不自在的,是碼頭上的那群衣衫襤褸、身材瘦弱、跟周遭的石砌建築物和金屬打造的起重機形成強烈對比的身影——這些異國身影可一點都不像通俗小說裡描寫的那樣浪漫。我忽然領悟到,在孟買,就像在亞歷山大港,權力並不值得驕傲。動輒發脾氣,擺架子,到頭來只會讓你瞧不起自己。

當然,柯艾略(教我填寫各種表格,幫我擺平一切糾紛的嚮導)說得一點都沒錯。孟買果然實施禁酒令,而且雷厲風行。我那兩瓶已經開啟的酒,被身穿白色制服的海關人員沒收了。他們召喚一位臉色陰鬱、身穿藍色制服的男士前來,“當著我的面”查封這兩瓶酒。這位藍衣男子慢吞吞進行這項因屬於體力勞動而略顯低下的工作,但他彷彿把它當作一種享受似的。他的神態舉止告訴我們,他可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國家公務員,儘管這會兒他正在從事一項低階的體力勞動。海關人員交給我一張收據,告訴我,只要我申請到許可證,我就可以領回這兩瓶酒。柯艾略卻沒那麼樂觀。他說,洋酒一旦被查扣,瓶子總會莫名其妙被打破。但他自己的問題卻解決了。海關人員沒仔細搜查我們隨身攜帶的物品,連問都不問一聲,就讓柯艾略的希臘布娃娃過關了。他從我手裡抱過娃娃,收下向導費,掉頭就走進孟買市街,轉眼就消失無蹤。這輩子,我再沒見過這個人。

待在孟買挺累人的。天氣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整個人奄奄一息。磨蹭了幾天,我終於下定決心去領回我那兩瓶酒。早晨,我作出這個決定,下午,我準備出發。站在“教堂門車站”的陰影中,我猶豫著,究竟要不要跨越那條暴曬在毒日頭下的大馬路,一路步行到觀光局。內心掙扎了好幾分鐘,我終於鼓起勇氣穿越馬路。眼前出現一排石階。我奮力爬上去,坐在一臺風扇下歇息。一股比那張許可證還要強大的誘惑力,把我從昏睡中喚醒過來——樓上的辦公室開著冷氣。在那兒,印度可是一個井井有條,甚至稱得上奢侈的國家。辦公室的裝潢還挺時髦的:牆上掛著一幅幅地圖和一張張彩色照片,木架上陳列著各式傳單和冊子。很快就輪到我了。我依依不捨站起身來,走上前填寫表格。辦事員也得填寫表格,總共三份,而我只需填寫一張。接著,他開啟好幾本各式各樣的賬冊,在上面不知書寫什麼。最後,他把一沓闊頁紙遞到我手中——原來,這就是“持有洋酒許可證”。這位先生辦起事來乾脆利落,待人彬彬有禮。我向他道謝。他說不必客氣,只是一點文書工作而已。

一天只做一件事——這是我的生活準則。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搭乘計程車回到碼頭。身穿白色制服的海關人員和身穿藍色制服、從事低等體力勞動的那位男士,看見我回來,頗感詫異。

“你落下什麼東西了嗎?”

“兩瓶酒。”

“你搞錯了!我們從你身上查扣了兩瓶酒,當著你的面查封的。”

“是啊,我現在打算把它們領回去。”

“可是,我們不會把查扣的洋酒留存在這兒呀。我們沒收和查封的每一件東西,都立刻送到‘新海關大樓’。”

離開碼頭時,他們竟然搜查我搭乘的計程車。

新海關大樓是公共工程處興建的一棟龐大的雙層建築物。整棟房子瀰漫著政府機關特有的陰森氣息,屋裡人潮洶湧,挨挨擠擠,熱鬧得就像一間法院。車道、走廊、階梯、通道,到處都是人。“酒!酒!”我一路嚷著,一路跟隨服務人員從一間辦公室走進另一間辦公室,走馬燈似的轉來轉去,鑽進鑽出。每一間辦公室都坐滿身穿白襯衫、鼻樑上架著眼鏡的年輕男子,他們坐在辦公桌前,形容枯槁,一臉憔悴,面對桌上亂七八糟堆放著的各種檔案。一位官員把我打發到樓上去。爬上樓梯,我看到一群打赤腳的男子坐在石板地上。最初,我還以為他們在玩紙牌,那是孟買街頭隨處可見的休閒活動,仔細一瞧,才發現他們在整理包裹。其中一個說,我走錯地方了,我應該去後面那棟樓房。這棟建築物樓下的一個房間擠滿衣衫襤褸的男女,看起來就像一間大雜院,但是,另一個房間卻堆滿布滿灰塵的破舊傢俱,乍看之下,讓人誤以為這是一間舊貨店。無人認領的行李就存放在這兒。我終於找對地方了。我走上樓,站在一列長長的隊伍後面,緩緩向前移動。隊伍盡頭,孤零零坐著一位會計師。

“你找錯人了。你應該找那位穿白色長褲的先生。瞧,他就坐在那兒。他人很好。”

我朝這位官員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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