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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爾辛十一歲,比他弟弟拉爾夫大一歲,但是,讓他憤憤不平的是,拉爾夫比他高,也比他壯。

這便給他們的父母帶來了麻煩。他們的父親傑拉德老爺是個戰士。每當梅爾辛舉不起沉重的長矛,或者在還沒有把樹砍倒時就筋疲力盡,再或打架輸了哭著跑回家,他都掩飾不住自己的失望。他們的母親莫德太太使事情變得更糟,每當梅爾辛最需要她做的事情就是裝作沒看見時,她的過度關懷都使梅爾辛益發尷尬。每次父親對拉爾夫的氣力表現出驕傲,母親就批評拉爾夫的蠢笨作為補償。拉爾夫的腦子是有點兒慢,其實他也不想這樣,絮絮叨叨的提醒只能激怒他,惹得他跑出去和別的孩子打架。

父母倆都因為萬聖節早晨發生的事情而惱火。父親根本就不想來王橋,他是被逼而來的。他欠修道院的錢,而且他還不起。母親說修道院會把他的地收走的:他是王橋附近三座村莊的地主。父親提醒她說自己是托馬斯伯爵的直系後裔——就是在亨利二世國王謀殺貝克特大主教的那年即位的那位夏陵伯爵。而托馬斯伯爵的父母是王橋大教堂的建築匠師傑克和阿蓮娜女伯爵——這是一對近乎傳奇的夫婦,在漫長的冬夜,他們的故事和查理曼大帝以及勇士羅蘭的英雄事蹟,一起被人們傳誦著。傑拉德老爺吼叫道,有這樣的祖先,哪個修士也不敢沒收他的土地,至少是那個老太太一般的副院長安東尼。他一開始咆哮,莫德的臉上便呈現出一副因厭倦而順從的表情,她轉過身去——然而梅爾辛聽到她嘟囔了一句:“阿蓮娜夫人有個弟弟理查,除了會打仗,什麼也不會。”

安東尼副院長也許是像個老太太,但至少在抱怨傑拉德老爺還不起債時,表現得男人氣十足。他找了傑拉德的領主——現任夏陵伯爵,也是傑拉德的遠房表兄。羅蘭伯爵召傑拉德來王橋,打算和副院長一起商量個解決辦法。因此父親的情緒非常不好。

緊接著父親就給偷了。

他是在萬聖節禮拜結束後發現這一損失的。梅爾辛很陶醉於那戲劇般的場景:那一片漆黑,那奇異的聲響,靜悄悄地開始、漸次增大、最後竟充滿了整個巨大教堂的音樂,還有最後那慢慢點燃的蠟燭。隨著燭光亮起,他還注意到有人在黑暗中幹了些小小的壞事,不過燈亮時就已被寬恕了:他看到兩個修士匆匆忙忙地結束了接吻,還看到一個狡猾的商人把手從一個微笑的婦人豐滿的胸脯上移開,而那婦人顯然不是他的妻子。當他們回到醫院時,梅爾辛仍沉浸在興奮中。

他們正等著修女們提供早餐,廚房的一個夥計舉著個托盤穿過屋子走上樓梯,托盤上有一大罐淡啤酒和一大盤熱騰騰的鹹牛肉。母親憤憤地說道:“我還以為你那個伯爵親戚會邀請我們到他屋子裡和他共進早餐呢。畢竟,你祖母和他祖母是姐妹。”

父親回答說:“你要是不願意喝粥,我們可以去飯館。”

梅爾辛的耳朵豎了起來。他喜歡飯館的早餐,喜歡那新鮮的麵包和鹹鹹的黃油。但母親卻說:“我們吃不起。”

“我們吃得起。”父親說著,手伸向了他的錢包。就是在這時,他發現錢包不見了。

起初他還在地上四處找了找,以為它有可能是掉落在哪裡了。接著他就發現了皮繩末端的割痕,他憤怒地咆哮了起來。所有的人都看著他,只除了母親。她轉過臉去,梅爾辛聽見她咕噥道:“這是我們全部的錢呀。”

父親怒視著醫院裡的其他客人。從他右太陽穴一直拉到左眼的那道傷疤,似乎也因為憤怒而變得顏色更深了。屋子裡安靜了下來,卻充滿了緊張氣氛:一個憤怒的騎士是很危險的,哪怕顯然是個窮困潦倒的騎士。

這時母親開腔了:“毫無疑問,你是在教堂裡被偷的。”

梅爾辛心想她說的肯定沒錯。在黑暗中,人們不僅僅是接吻,更多的是偷竊。

父親說:“那也是傷天害理!”

“我估計這事是在你把那小姑娘舉起來時發生的。”母親繼續說道。她的臉都變了形,好像是在硬吞下什麼苦果。“小偷可能是從背後把手伸到了你的腰上。”

父親吼道:“我非把他找出來不可!”

那個叫做戈德溫的年輕修士說道:“我很遺憾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傑拉德老爺。我馬上去報告約翰治安官。他能看出鎮上哪個窮人突然暴富了。”

這在梅爾辛看來希望非常渺茫。鎮上有好幾千居民,又有好幾百外來者。治安官不可能監視所有的人。

但是父親的情緒稍稍緩和了些。“該把那惡棍吊死!”他的聲音不那麼響了。

“此外,也許您和莫德太太,還有令郎,願意賞光到祭壇前已經佈置好的桌旁就座。”戈德溫語氣平和地說道。

父親輕輕地哼了一聲。梅爾辛知道他很滿意得到了高於旁人的待遇。大多數客人都將席地而坐,在他們昨晚睡覺的地方喝粥。

發生打鬥的可能已經消失了,梅爾辛稍稍感到些寬慰。但是,當他們四人就座之後,他又急切地想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麼情況。他父親是位勇士——人人都這麼說。傑拉德騎士曾在自治橋為老王作戰,就是在那裡,一名來自蘭開夏的叛匪用劍在他的前額上留下了那道傷疤。但他很不走運。有的騎士打仗歸來,滿載著戰利品:或者是搶來的珠寶,或者是一大車貴重的佛蘭德布匹和義大利綢緞,要不就是俘虜了一個貴族家庭深受愛戴的父親,能因此得到上千鎊的贖金。但傑拉德騎士似乎從來都收穫不豐。可他還得買武器,買盔甲,買昂貴的戰馬,從而為國王效忠盡責。不知怎麼的,他從土地上收來的租金從來不夠用。於是他不顧母親的反對,開始借債。

廚房的夥計們搬進來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先給傑拉德老爺一家上了粥。粥是用大麥熬的,加了香菜和鹽調味。拉爾夫還沒鬧明白家裡陷入了危機,眉飛色舞地談起了萬聖節禮拜儀式,但父母怒氣衝衝地陰沉著臉,一言不發,他趕緊閉上了嘴。

粥喝完後,梅爾辛走向了祭壇。他把自己的弓箭藏在了祭壇後。人們要是想從祭壇那兒偷東西,還得先掂量一番。假如回報很誘人的話,他們也許能克服恐懼,但一張家制的弓能值多少錢?所以,弓肯定還在那兒。

這是一張讓梅爾辛很感驕傲的弓。一個成人用盡氣力,能拉開一張六英尺長的弓。梅爾辛的弓才四英尺長,而且很細,但在其他方面,它都和標準的長弓一模一樣。英格蘭人就是用這樣的弓,射殺了無數的蘇格蘭山民、威爾士叛匪,還有披著鎧甲的法國騎士。

父親以前從來沒對這張弓發表過意見,現在他卻打量起來,好像頭一回看到一樣。他說:“你從哪兒搞到這種木條的?它們很貴。”

“這根不貴——太短了。是一個弓匠給我的。”

父親點了點頭。“除了短之外,算是根不錯的木條。是用紫杉的芯——邊材和心材交會的地方做的。”他說著,指了指兩種不同的顏色。

“我知道,”梅爾辛急切地說道,他很少有機會在父親面前表現自己,“有彈性的邊材做弓的前部最好,因為它容易彈回原來的形狀。堅硬的心材做彎曲部的內側最好,因為當弓向內彎時,會有回收的力量。”

“說得很對,”父親說著,把弓遞了回去,“但要記住,上等人不用這種武器。騎士的兒子是不能當弓箭手的。那是農夫的孩子乾的事情。”

梅爾辛非常沮喪。“我連試都沒試過呢!”

母親插話了。“讓他們玩吧,”她說,“他們還是孩子呢。”

“好吧,”父親說道,他已經喪失了興趣,“不知道那些修士會不會給我們拿罐淡啤酒來。”

“別做夢了,”母親說道,“梅爾辛,照顧好你弟弟。”

父親咕噥道:“恐怕是弟弟照顧他。”

梅爾辛非常不快。父親根本不瞭解會發生什麼情況。梅爾辛能管好自己,但拉爾夫卻總要跟人打架。然而,梅爾辛明白,在父親這種情緒下,最好是別和他理論,於是他一聲不吭地走出了醫院。拉爾夫像尾巴一樣跟著他。

十一月的天氣,清冽而寒冷,天空中高高地堆著淺灰色的雲。他們走出了教堂的院子,走上了主街,經過了魚巷、皮革院、餐館街,在山腳下過了橫跨在河上的木橋,離開了老城,走向了被稱為“新鎮”的郊外。這裡有一條排滿木頭房子的街,蜿蜒於牧場和花園之間。梅爾辛帶路來到了一片叫做“情人地”的草地。鎮上的治安官和他的助手們正在那裡佈置箭靶。根據國王的命令,所有男人在教堂禮拜之後,都必須參加射箭訓練。

其實強制並無必要:在星期天早晨射上幾箭,不是什麼苦事,大約一百來名鎮上的青年男子排成了長隊,等著輪到自己施射。婦女們、兒童們,還有一些感到自己太老或認為射箭有損自己身份的男人,在兩旁觀看。有些人自帶弓箭。也有很多人太窮,買不起弓箭,治安官約翰為他們準備了用白蠟木或榛木做的便宜的練習弓。

這一天簡直像是盛大的節日。釀酒師迪克用馬車拉著啤酒桶,大杯大杯地賣著淡啤酒。麵包師貝蒂的四個青春年少的女兒,也用托盤託著加了香料的小麵包,在人群中穿梭著叫賣。鎮上的富人們都戴上了皮帽,穿上了新鞋。就連稍窮一點的女人也都束起了頭髮,並在斗篷的邊上綴上了新穗帶。

梅爾辛是唯一拿著弓箭的孩子,立刻招來了其他孩子的注意。他們把他和拉爾夫圍了起來。男孩子們全都羨慕地問這問那。女孩子們性情不同,有人欽佩地看著,有人則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其中一個小姑娘問道:“你是怎麼知道製作弓的門道的?”

梅爾辛認出了她:在教堂裡站得離他們不遠。他心想,她大概比自己小一歲。她穿著連衣裙,外面罩著件手工很細、價錢很貴的毛呢斗篷。梅爾辛通常很討厭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她們總是咯咯笑個不停,什麼事也不當真。但這小姑娘不是那樣,她是真正好奇地看著他和他的弓,這讓他很喜歡。他說:“我全是靠猜的。”

“你真聰明。這弓好用嗎?”

“我還沒試過呢。你叫什麼?”

“凱瑞絲,我們家是羊毛商。你叫什麼?”

“梅爾辛。我爸爸是傑拉德老爺。”梅爾辛按了一下斗篷上的鉤扣,把手伸進兜頭帽,掏出了一卷弓弦。

“你為什麼要把弓弦藏在帽子裡?”

“那樣的話,如果下雨,它就不會被淋溼了。真正的弓箭手都是這麼做的。”他將弓弦搭在弓身兩端的槽口上,稍稍將弓彎曲,以便弓弦就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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