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食人魔與中山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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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西部有兩個古老的民族，氐人和羌人。兩族雜居共處，相濡以沫，氐羌不分家。利益卻讓這對患難朋友反目成仇，在黃土高原和渭水平原兵戎相見。有意思的是，他們的國號都是“秦”。史家為了區別，按建國前後順序稱之為“前秦”和“後秦”。

狡猾如狐的羌人姚萇勒死氐人最偉大的天王苻堅，苻堅的孫子為報國恨家仇，不惜成為令人恐懼的食人魔。這一老一少的較量，極富搞笑意味，他們把軍事智慧發揮得淋漓盡致。在他們看來，戰爭很可愛。

壹 方圓大陣

古代的羅馬軍團以其密集的方陣、鋼鐵般的紀律縱橫世界、無敵天下，將中東的沙漠、不列顛高山統統踩在腳下，他們橫掃千軍、所向披靡。當熒屏再現古羅馬聲威浩大、氣勢如虹的鐵甲方陣時，我們也許要感嘆，為什麼中國沒有這麼一支無敵的大軍。

因為中國古代優秀的軍事家們並不看重陣形的作用。譽為武學之冠冕的《孫子兵法》十三篇並無陣形篇，孫子指出“方馬埋輪，未足恃也”，強調“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

宋代的名將岳飛在與宗澤對話時道出了其中的奧妙。岳飛喜歡野戰，這裡的野戰不是現代意義區別於城市或要塞作戰的野外作戰，而是指不按常法作戰。宗澤對岳飛說：“你的勇智才藝，縱是古代良將也比不上，最大的缺點就是好野戰，非萬全之計。”作戰講究排兵佈陣，講究陣形戰術，亂來怎麼行？岳飛回答道：“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意思是說，擺好陣勢以後出戰，這是打仗的常規。但是，運用的巧妙靈活，在於思考。指揮員要有因敵變化、隨機應變的作戰藝術。

貌似強大，實則笨拙刻板、缺乏變化的羅馬方陣，不過是任人宰割的案板上的魚肉。如果古羅馬與古中國展開對決的話，羅馬軍團只會先贏後輸，而且會敗得很慘。

羅馬方陣，古代中國有位君主使用過，並加以改造，運用得爐火純青，他的名字叫做苻登。苻登是前秦天王苻堅的族孫，史評其人“少而雄勇，有壯氣，粗險不修細行”。苻登貴為王族，仕途卻稍有挫折。最初為前秦殿上將軍，後遷官長安令。人生過於順利，容易犯錯。苻登粗豪奇險的性格得罪了上司，被貶為狄道長。

狄道在哪裡呢？今天的甘肅臨洮。苻登屬平級調動。不過，兩個縣令天上人間。長安是前秦帝國都城，最大的縣。狄道卻遠在西北，偏僻難行。唐代有首詩：“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臨洮是唐代防禦吐蕃的軍事要塞，在前秦，則是對抗吐谷渾的前方哨所，苦寒偏遠，哪能和繁華的長安相比？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留在長安的達官貴人經歷戰火蹂躪，死者無數。苻登小日子過得雖苦，但性命無憂。苻登不甘心做個小縣令，長安失守後，投奔河州刺史毛興，當上毛興的司馬。河州轄枹罕（今甘肅臨夏一帶），是前秦帝國的兵馬大郡。苻登目的很明確，依靠毛興在亂世中建功立業。

苻登不接受教訓，經常點品時事，旁若無人。兄長苻同勸他：“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隨口胡咧咧，別人不喜歡聽，等你以後做大官隨便怎麼著都行。”從此，苻登收斂了些，很少和別人再海闊天空地胡侃。

一天，毛興有事找他，正趕上屬官們彙報政事。毛興開玩笑說：“小司馬，你說說該怎麼辦？”苻登張口就來，分析得頭頭是道。毛興心裡特佩服，將幼女許配給他。河州是淝水戰後前秦帝國為數不多的大據點之一，毛氏則是氐人的大豪強。毛興把女兒交給苻登，等於把河州，把氐人的未來交給苻登。毛興認為，只有苻登才能抵禦關中的羌人王國，抗衡那隻狡猾無恥的中山狼。

慕容鮮卑東歸，將關中之地拱手讓給原前秦羌族將領姚萇。如果評選世界十大無恥皇帝，姚萇必定名列前茅。

姚萇，亂世奸雄，背主忘恩，酷虐奸詐，詭計多端。天王苻堅從刑場上救下姚萇，南征東晉時，任命姚萇為水軍總指揮，恩比天高。他呢？在新平佛寺用一條白絹將救命恩人送上西天，整個一忘恩負義的中山狼。城池打不下來，他騙城裡人說，只要你們肯投降，既往不咎。結果呢？人家一開城門，殺了個雞犬不留。這樣一位君主，靠什麼贏得人心，靠什麼獲取成功呢？狡詐中的真誠，酷虐中的豁達，還有靈活多變的戰術。

羌人佔領長安，前秦許多官員都投降了。姚萇登基稱帝，國號不變，仍然是大秦，史稱後秦。一時間，關中隴右之地出現三個秦國，前秦、後秦和西秦。秦始皇的崇拜者還真不少。

姚萇搞了一個開國大典。太極殿大宴群臣，文武大臣們大多喝得爛醉。姚萇高興，一輩子當一回皇帝不容易，當然要好好喝一頓。直喝得醉眼矇矓，耳熱口滯。醉酒的人容易說真話，姚萇就說了一句真話，一句得罪人的真話。

“你們與我曾經在此殿同為前朝臣子，今日忽為君臣，不感到羞恥嗎？”

眾文武官員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這句話說得很傷人，在座哪位不是前秦帝國的臣子呢？前秦剛剛亡國，皇帝苻堅屍骨未寒，大家卻又像狗一樣參加新皇帝的慶典。

有人臉紅，有人尷尬，也有人不以為然。一個叫趙遷的大臣晃盪著站起身，吐出一口酒氣，回答道：“陛下是天子，天尚不恥以陛下為子，臣等何恥為臣！”

這位趙遷先生的話更傷人。說陛下您是天子，老天爺都不以有您這樣的兒子為恥辱，我們做您的臣子有什麼可羞恥的。言外之意，我們無恥，您更無恥，別忘記天王苻堅是誰殺的呀？哪朝哪代的臣子敢對皇帝說這話？換朱元璋早一刀把他咔嚓了，還得誅九族。我們這位中山狼皇帝非但不生氣，反而龍顏大悅。姚萇大笑，高興吶，真是無恥到家了。姚萇性子直率，毫不掩飾。小人，也是真小人，我就是小人，你怎麼著吧！

關中是氐人和羌人的發源地，天王苻堅死了，氐族人在關中的勢力仍然很強大，姚萇開始討伐前秦帝國的殘餘勢力。毛興的河州首當其衝，姚萇的弟弟姚碩德率軍攻打毛興，雙方互有勝負。戰亂不止，河州的氐人開始厭倦戰爭，分成兩派，主和派與主戰派。主和派殺掉毛興，推舉衛平為河州刺史。毛興臨死前，給主戰派留下遺囑說：“我打羌賊這麼多年，沒成功，遺憾啊！軍權一定要交給小司馬苻登，消滅羌賊全指望他了。”

前後秦不兩立，許多人看到這一點。從地緣政治角度看，關中之地容不得兩處政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好戰派氐族貴族認為衛平衰老，難成大事，準備廢掉他，忌憚衛氏家族人多勢眾，商議好些日子沒出結果。氐人啖青對眾人道：“大事應該及時決定，不然必生變故，明日七夕，我在家中設宴，諸君請衛公參加，咱們開個會。”

七夕佳節，枹罕文武官員敦請衛平至啖青府中赴宴。幽藍的天幕上，一輪彎月噴射出清冷的寒輝。纖雲若隱若無，群星燦爛，星羅棋佈，一條乳白色的天河橫貫中天，隔斷兩岸。牛郎、織女星像兩顆鑽石般閃爍著冰冷的光，永恆地注視著人間的一幕幕悲歡離合。

大宴之上，啖青抽出寶劍，離席上前，慷慨陳詞：“今天下大亂，我等休慼與共，非賢主不可以濟大事，衛公老邁，理應讓賢。狄道長苻登，雖王室疏親，但志略雄明，請諸君立之，以赴國難，有不同議者，但講不妨！”說罷，奮劍攘袂，怒目而視。有不同意見儘管講，講完宰了你，這是民主生活會嗎？衛平明白，七夕大宴為他而設，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只得讓出河州刺史。

枹罕的氐人共推苻登為撫軍大將軍，大聚兵馬誓師，一場決定氐人和羌人命運的大決戰揭開序幕，雙方將軍事謀略運用到極致，一臺臺好戲輪番登場。

戰爭要素之一，士氣！苻登懂得士氣的重要，臨行前舉行了一場盛大的閱兵儀式。前秦軍隊三軍縞素，軍中立起天王苻堅的神位，供奉在華麗的戰車之上。戰車上置青色頂蓋，遍插黃旗，以虎賁三百護衛。

苻登親自在戰車前祭奠，放聲大哭，欷歔流涕，禱告道：“昔日陛下在五將山遇難，賊羌肆害聖躬，實苻登之罪也，今合義旅，有眾五萬，精甲勁兵，足以立功，即日直造賊廷，奮不顧命，上報皇帝酷冤，下雪臣子之恨。請陛下在天之靈保佑義兵每戰必克！”仇恨的力量足以毀滅一切。五萬前秦兵像一群怒氣沖天的牛，氣勢洶洶向東開進。

上邽（今甘肅天水）守將姚碩德遣快馬飛報長安求援。姚萇聞報，親點大軍五萬迎擊。兩軍相遇在胡奴阜。兩軍對面，姚萇大吃一驚。前秦軍列成方陣，黑壓壓一片，陣中白旗飄揚，最中間一駕戰車羽葆青蓋，遍插黃旗，戰車兩邊兩面長形大旗，上書黑字，一面書“報仇雪恨”，一面書“至死方休”。前秦將士們頭盔和鎧甲上分別刻著“死”、“休”二字。方形大陣外圍是一層又一層密集的步兵，皆著重甲，最外一層執大盾，後幾層步兵各執長槊重劍，再往後的步兵執弓弩。方陣中央是圓形陣，前秦騎兵手持長矛，整個方陣就像一座矛山箭海。

苻登擺出的方圓大陣，發揮士兵各自為戰的優點，以圓形騎兵居中，又彌補方陣一翼被突破整個陣形陷入混亂的弱點，達到方形佈陣的最高階別。

肉搏戰打響，羌軍馬步隊向前秦軍發起兇猛攻擊。每一處方圓大陣外側計程車兵豎起大盾，第二隊士兵支起長槊，鐵盾長槊之後的強弓硬弩，輪番發箭。持續而密集的箭雨鋪天蓋地般射向衝在前面的羌族騎兵，羌騎揮刀舞矛撥打箭矢，還是一批批從馬背上摔下去。狂奔到陣前的戰馬被長槊刺中，哀鳴聲中，將騎手摔下去，方圓大陣像鑄起的銅牆鐵壁般屹然不動。

姚萇拔劍在手，親自指揮軍隊向大陣發起一輪又一輪進攻。只要羌軍撕開一條口子，手持重劍、彎刀的前秦騎兵就會風馳電掣般迎上來，將進入大陣的敵兵逼出去。羌軍反覆攻擊，始終無法撼動苻登如城牆般堅韌的防線，勝利的天平開始倒向前秦軍。戰鼓聲中，前秦兵邁著整齊步伐，排山倒海般向羌軍攻擊前進，共鳴的聲音震動原野。羌軍抵擋不住，大敗。姚萇肩胛中箭，負傷奔跑，一口氣逃到上邽城，人馬折去大半。胡奴阜一戰，前秦大勝，斬首二萬餘級，苻登威震隴西。

逃入高牆堅城的姚萇邊療傷，邊哼哼：“不怕你現在鬧得歡，小心秋後拉清單。”姚萇說這句有根據。隴西土地貧瘠，加之大旱、戰亂，根本沒有糧食維持曠日持久的戰爭。沒糧食吃打個屁仗！苻登有辦法，對將士們說：“你們不要害怕飢餓，早上出戰，晚上就有熟食吃！”所謂熟食其實是敵人的屍體。

人肉可以吃嗎？當然可以！十字坡孫二孃的人肉叉燒包味道香膩可口、滋味鮮美。苻登計程車兵們也道出真實答案：吃人肉，健壯能鬥。

方圓數十里，血流成河，遍地人頭，不見屍體，因為屍體都被吃掉了。好萊塢的恐怖大片常有食人鏡頭，但整支軍隊以人肉為正餐，恐怕從古到今只有這一支隊伍吧？那些為軍糧犯愁的將領們真該向苻登將軍取取經。苻登的軍隊有了外號，食人魔軍！苻登也有了一個令人恐懼的名字，食人魔王！

魔王時來運轉。在山西堅持抵抗的天王苻堅的繼承人苻丕戰死了，隴西成為前秦王國最後根據地。公元386年，北魏登國元年，拓跋珪稱魏王的同年，苻登立壇於隴東（今甘肅平涼地區），即前秦皇帝位。食人皇帝有名無實，為了得到關中地盤，為了打回長安，食人魔軍更加瘋狂。

兩軍野戰，羌軍屢戰屢敗。中山狼姚萇總算遇到狠角色，奈何不得方圓大陣，如何取勝呢？這可難不倒他，對付敵人，姚萇不僅像狼一樣兇狠，還像狐狸那樣狡猾。

貳 兩襲大界村

孫子兵法講：“無邀正正之旗，勿擊堂堂之陳。”經過幾次直接野戰的失利，姚萇改變了作戰策略，不和苻登正面對壘交鋒，重新規劃關中地區新的戰略佈局。你不是吃人肉嘛，讓你人肉沒得吃。

由西北高地進入關中有兩條路，一條由上邽經陳倉、眉縣至長安；另一條由安定經新平城至長安。姚萇選擇安定和上邽兩大軍事重鎮和長安構成三角形戰略支撐體系：太子姚興鎮守長安；勇猛善戰的姚碩德出鎮上邽；姚萇親自坐鎮安定，以此撐開全域性，控制形勢。

姚萇把大軍分散開，以零散各地的營寨確保軍糧供給。當時諸營眾多，故而稱姚萇的軍營為大營，大營稱謂從此而來。苻登攻佔關中許多地區，三大重鎮不丟，前秦軍只能疲於應付。

此時，後秦形勢也極為不妙。苻堅死後，關西的英雄豪傑認為苻氏已亡，姚萇平定關中地區只是時間問題。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苻登的方圓大陣縱橫無敵，眾人紛紛轉而支援前秦。為打消關中人對苻堅的思念，姚萇親自率人把已經埋葬的苻堅屍首挖出來，用皮鞭抽打，剝掉衣服，裸出屍體，再用荊棘包起來，挖個坑埋掉。

苻登大怒，發誓報復。轉眼初冬時節，北風吹過，落葉蕭蕭而下。清晨，灰色的雲層籠罩著天空，苻登留大軍於新平，率騎兵一萬突襲安定姚萇的大營。

姚萇用兵謹慎，早有探馬飛報入營，羌軍全營戒備。苻登見姚萇已有準備，不再攻擊，命令騎兵四面圍住姚萇的營寨，抬出天王苻堅的神像，繞著羌軍大營放聲大哭，邊哭邊訴姚萇的罪行，哀聲動人。

苻堅為人寬厚，對羌人有大恩。勒殺之時，羌軍曾經為之痛哭。前秦軍的哭聲打動羌軍，好多士兵捂住耳朵，不忍再聽。姚萇聽著四面哀聲，明白這是苻登的心理戰。韓信在垓下用“四面楚歌”瓦解楚軍鬥志，擊敗霸王項羽，苻登依樣畫葫蘆。姚萇嘿嘿一陣冷笑，他可不是有勇無謀的楚霸王。下令三軍將士一塊哭。羌兵人多，哭聲震天，一下子把前秦軍的哭聲壓了下去。苻登聽著震天號哭，又氣又急，卻也無計可施，只得引軍退去。

姚萇此人迷信，與苻登交戰屢敗，認為前秦軍中的苻堅神像起了作用，有神靈幫助，因此也在軍中立起苻堅神像。眾文武哭笑不得，心道：“若是苻堅有靈，還不把你碎屍萬段。”眾人不敢多說話，謀士尹緯看不下去，勸道：“陛下，苻登是苻堅的族孫，立像是應該的，陛下立苻堅的像是何原因？”姚萇眯著三角眼道：“朕自有道理。”

每個人都希望站在真理一邊，不管真的有理，還是無理取鬧。姚萇面對神像畢恭畢敬，神色恬靜。神像上的人曾是他的君主，是他的恩人，也是他下令勒死的，還是他把屍體從地下挖出來拋到野外的。

如果你做過同樣的事情，可能這個人會成為你一生的噩夢。姚萇要解釋，他要自己相信，要群臣和將士們相信，甚至要讓死人相信，他姚萇光明正大，下面是禱告詞：

“臣兄姚襄為陛下所害，臨死之時，要臣為其復仇。新平之禍，臣是奉家兄之命所為，非臣之罪。試想，苻登陛下遠親，還想為陛下復仇，臣豈敢忘記為兄長報仇？再者，陛下命臣以龍驤建業，就是要我像陛下一樣稱帝，臣又怎敢違背陛下的教誨呢？而今我為陛下立像，陛下就不要再計較臣下的過錯了！”

言辭懇切，痛心疾首，真好像苻堅誤會他一樣，群臣聽得目瞪口呆，張口結舌。不要臉的人見過，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這是一種精神，如果沒有這樣的精神，你沒法去做壞事，做了壞事也會受到良心的譴責，你會一生不安。姚萇沒有良心嗎？他有。一個人只能標榜正義，縱使顛倒黑白，絕不能承認自己錯了，錯了你就萬劫不復。